The Last Test
最终测试
原著:Adolphe de Castro & H. P. Lovecraft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I.
说起克拉伦登的故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内幕,而且,有条内幕就连新闻报纸都不曾听说过。大火发生前的那段日子里,他的故事在旧金山市里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带来恐慌与危险,也因为它与州长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记得,道尔顿州长曾是克拉伦登最好的朋友,后来还迎娶了他的姐姐[注]。但不论是道尔顿还是道尔顿夫人都不愿意谈论这段令人悲痛的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些事情还是被泄漏了出去,并且在一个人数有限的小圈子里传播开来。不过,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岁月模糊了当事人的记忆,让他们有点儿不近人情起来,所以在刺探这些被严密看守起来的秘密前,人们总会迟疑片刻。
[注:原文是sister,由于全文都没有说明是妹妹还是姐姐,但是根据后面的记叙来看,姐姐的可能性比较大。]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注1],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曾被委派到圣·昆廷监狱[注2]担任医疗主管的职务。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加利福尼亚州人民最诚挚热情的欢迎。在当时,他是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与内科医生中的一员。生活在世界各地、知识扎实的病理学领袖或许都希望聚集到他的住处前,研究他的方法,听取他的建议与研究结果,学习怎样对抗他们各自遇到的问题。而旧金山市也终于有幸迎来了这样一位杰出的人才。仿佛在一夜之间,加利福尼亚就会变成有着世界级声誉及影响力的医疗学术中心。
[注1:原文是189-]
[注1:San Quentin Penitentiary,加州用来关押重刑犯与死刑犯州立监狱,位于旧金山湾区]
道尔顿州长迫切地想让这条新闻在在传播时能够尽可能完整地表达它的重要意义,他要求出版界为自己的新人选准备好充足而又尊贵的评论。加利福尼亚的主流日报也纷纷刊登上丰富的信息,包括克拉伦登博士本人以及他位于老勾特山上的新家的照片,用来阐述他职业生涯与各种荣誉的图标,以及针对他的重要科学发现做出的通俗评论。在研究过印度的脓毒症、中国的害虫以及其他地方各种同源疾病后,他很快就会为医药领域增添一种具有革命性重要意义的抗毒素——这是一种基础抗毒素,并且能够从根源上对抗发热病症的全部成因,确保最终征服并消除所有形式的热病——而这个消息很快便让公众与有荣焉。
而这次任命的背后则绵延着更多的故事,其中包括一段悠久却并非完全平淡无奇的早期友谊,漫长的分离以及戏剧化的重逢。早在十年前詹姆斯·道尔顿就与克拉伦登家族结下了友谊——但又不仅仅是友谊。博士唯一的姐姐,乔伊娜,也是道尔顿年轻时的爱人,而博士本人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在高中与大学的那段时间里,道尔顿还几乎充当了博士的导师与顾问[注1]。阿尔弗雷德与乔伊娜的父亲是冷酷无情的老一辈华尔街强盗[注2],他很熟悉道尔顿的父亲;事实上,两人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克拉伦登的父亲最后在证券交易所里以一场令人难忘的午后战斗夺走了道尔顿父亲拥有的一切东西。老道尔顿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重振旗鼓的可能,也希望给自己深爱的独子留下一点而保险收益,所以他立刻打爆了自己的头;但詹姆斯却没想过复仇。在他看来,这都是游戏的一部分;此外,他也不想伤害这个男人,因为他想要迎娶的姑娘以及那个在友谊与学习阶段一直蒙他称赞与保护、此时正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科学家都是这个男人的儿女。相反,他转向法律领域,简朴地继续生活下去,然后在适宜的时候向“老克拉伦登”提出了乔伊娜的婚事。
[注1:原文是 (the doctor) almost his protégé,没记错的话应该相当于英语里的apprentice或者mentee]
[注2:原文是 a Wall Street pirate of the ruthless elder breed, Wall Street pirate一词最早出自一幅讽刺漫画,用来讽刺把持银行业的犹太人。现在也常用来形容银行家。]
老克拉伦登非常坚决、大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赌咒发誓说乞丐和暴发户律师根本不配做他的女婿;于是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最后,詹姆斯对着那个满脸皱纹的强盗说出了早在许久以前就该说的话,然后暴躁地离开了那座屋子与那座城市;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开始了在加利福尼亚的生活,并最终通过许多场与团伙和政客[注]的战斗赢得了州长的位置。他只向阿尔弗雷德和乔伊娜做了简短的道别,而且他也不知道那场发生在克拉伦登家族书房里的冲突引起了怎样的后果。若是晚一天道别,他就不会错过老克拉伦登死于中风的消息。但他却错过了那条消息,因而也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随后的十年里,他始终没有写信给乔伊娜;他知道她不会忤逆她的父亲,所以他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能用自己的财富与地位扫清这段婚姻中的所有障碍。詹姆斯也没有和阿尔弗雷德说过话,而阿尔弗雷德那充满仰慕与英雄崇拜的脸上虽然一直保持着平静、冷淡的神情,但也经常掺杂进一点儿天才特有的自负与对命运的洞悉。詹姆斯坚信他们之间存在着——即便是在当时也颇为罕见的——坚贞纽带,因此他在工作与晋升时全心全意地想着未来;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而且怀着一种纯粹源自直觉的信念认定乔伊娜也在等他。
[注:原文是 ring and politician,估计使用的是"an exclusive combination of persons for a selfish and often corrupt purpose"这个解释]
这种信念并没有欺骗道尔顿。始终没收到任何消息的乔伊娜或许有些狐疑,但她也仅只在睡梦与期盼中想象过浪漫的关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弟弟逐渐长大,随之而来的新责任也让她变得忙碌起来。阿尔弗雷德的成长并没有偏离他年幼时表现出远大前途,这个瘦削的男孩安静地沿着科学的阶梯一路上窜,速度之快、状态之稳定几乎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晕眩。他变得清心寡欲,身材瘦削而又结实,着钢框眼镜,蓄着短短的棕色胡须。在他二十五岁那年,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已经成了所在领域里的权威人士,而等到三十岁那年,他已经在国际上享誉盛名了。但天才惯有的漫不经心让他在处理世俗事务是显得粗心大意,因此这方面他大多仰赖姐姐的照料与管理。而他也暗自庆幸那些关于詹姆斯的记忆让姐姐没有去寻找其他更加容易接触得到的友伴。
乔伊娜一直为这位伟大的细菌学家打理家务与工作,也为他在征服热病这一领域取得的巨大进展感到骄傲。她耐心地忍受了弟弟的怪癖。偶尔,阿尔弗雷德会变得极度狂躁兴奋,而她会让他冷静下来。有时,阿尔弗雷德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心专研纯粹真理以及推动它发展的事务上,并且向其他任何行为报以不加掩饰的轻蔑,而乔伊娜则会从中协调,修复他与朋友间的嫌隙。普通民众偶尔会朝克拉伦登表达明显的愤怒;一方面,他总是拿为个人服务和为全人类服务进行对比,并且孜孜不倦地贬低为个人服务的行为;另一方面他也会乐此不疲地挖苦那些将家庭生活或其他兴趣与追求抽象科学混为一谈的博学之士。他的敌人说他是个讨厌鬼;而那些仰慕他的人会在看到他亲自工作时迸发出的白热狂喜后顿住脚步,几乎有点儿遗憾地想到——除开纯粹知识中的一个神圣领域外——他从未在其他方面有过任何的标准与追求。
医生游历了许多地方,而那些较短旅途通常都有乔伊娜的陪伴。不过,他曾三次独自一人进行长途旅行,前往某些古怪而又偏远的地方,研究那些异域的热病与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瘟疫;因为他知道地球上大多数疾病都是从神秘古老亚洲的某些未知土地上传播开的。每次旅行结束,他都会带回来一些古怪的纪念品,让他的家变得更加怪异,尤其是他从卫藏[注1]带回来的那一大群有点儿多余的西藏仆人——他将那些人从卫藏带出来的时候,当地正在流行瘟疫,不过外界从未听说过那场天灾,但克拉伦登却从中发现并提取到了黑热病的病原体。这些仆人比大多数西藏人都要高,而且显然属于某支外界很少研究的血统。而那种皮包骨般的瘦削身材让人怀疑医生是不是将他们当做自己在大学时代用过的解剖学模型。克拉伦登让他们穿上了苯教僧侣[注2]穿着的宽松黑色丝绸长袍。在这些长袍的衬托下,这些仆人的容貌显得极度的怪诞;他们的动作总带着一种不苟言笑的沉默与僵硬,这些特征为他们笼上了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乔伊娜感到古怪和敬畏,就好象自己偶然闯进了《瓦塞克》[注3]或者《一千零一夜》的书页里。
[注1:西藏的旧称,但与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并不完全相同,更接近西康省还存在时的西藏,即现今西藏的西南部。]
[注2:原文是Bonpa priests,Bonpa疑是Bonpo,指的是雍仲苯教 (区别于原始苯教) ,是一种在西藏地区传播的特殊宗教形式,兼具原始苯教(多神崇拜与巫术)与古老佛教的特点。]
[注3:Vathek,是由英国作家William Beckford于1782创作的哥特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卡利夫•瓦塞克追求超能力的过程。其人物原型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的瓦提克二世。此文与《弗兰肯斯坦》一样被认为是哥特小说的鼻祖]
但最奇怪的还是医生的家务总管,或者说实验室助理[注1]。克拉伦登管他叫苏拉曼,这是医生在北非长时间旅居后带回来的随从。他在那里研究了某些时断时续的古怪热病,这种疾病在撒哈拉地区的柏柏尔人[注2]中流行肆虐——根据某个古老的考古学传闻,这些人是失落亚特兰提斯的最初部族残留下来的后裔。苏拉曼极为聪明,而且似乎有着永远不会枯竭的渊博学识。和那些西藏仆从一样,他也是个瘦削得有些病态的人;而那种如同羊皮纸般的黝黑皮肤紧紧地包裹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与没有毛发的面孔,头骨上的每一条轮廓都恐怖地凸起在皮肤上——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镶嵌得如此之深,人们通常只能看到一对空洞的黑色眼窝,让那张面容看起来愈发像是一颗已经死亡的头颅。不像人们心目中的理想随从,虽然面容冷漠,但苏拉曼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相反,他总是给人一种正在讥讽,或者揶揄,其他人的诡异感觉,有时候他还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窃笑,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龟刚撕碎某种长毛的动物,正在爬回大海时发出的声音[注3]。他似乎是高加索人,但却没办法做进一步的分类。一些克拉伦登的朋友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高种姓的印度人,不过他没有什么口音;乔伊娜不太喜欢他,她觉得如果一具法老的木乃伊因为某些奇迹活了过来,倒是与这个面带讽刺的骷髅活像一对孪生双胞胎,而且许多人也都同意乔伊娜的看法。
[注1:原文是clinic-man,本文中多次提到了clinic这个词,根据后面叙述来看,这个地方更接近研究室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而字面意义上的诊所。]
[注2:对西非与北非洲众多在文化、政治和经济生活方面相似的部落族人的统称。]
[注3:原文如此,是like that of a giant turtle which has just torn to pieces some furry animal and is ambling away toward the sea. 不过海龟的确会发出一种很轻的,类似哧、哧、的出气声。]
道尔顿没有注意到老朋友的飞速崛起,他专注在自己逐步上升的仕途斗争里,昔日西部生活[注]特有的自给自足精神将他与从东部传来的趣事完全隔绝开来;而克拉伦登也与州长一样,除开自己所选择的科学领域外,他基本上什么都不关注。克拉伦登姐弟一直自食其力,甚至还拥有着丰富的谋生手段,他们在东十九大街上的老曼哈顿豪宅里住了很多年,那些生活在豪宅里的鬼魂肯定一直都在痛苦地斜眼看着苏拉曼与西藏人的怪异模样。然后,由于医生想要转换自己的医学观察的基地,事情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变动,他们穿过大陆,在旧金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买下了勾特山附近属于班尼斯特家族、可以俯瞰到海湾的阴沉大宅,将他们古怪的家庭安顿了下来。那是一座修建着法式屋顶、外形不太规整的遗迹,有着维多利亚中期的设计风格与淘金热时期暴发户喜爱的建筑装饰。它坐落在一块被高墙圈起来的土地中央,从地理位置上看依旧处在城市的近郊。
[注:原文是the old West,应该是指美国西部]
相比纽约,新环境让克拉伦登医生觉得更满意,可他依旧为缺少机会运用与测试自己的病理学理论而感到恼火。由于不通世故,他从未想过要利用自己的名气作为一种影响力去换取公共的委派职务;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政府或慈善机构——例如监狱、养老院或者医院——的医疗管理职务能够给他充足的空间去完成自己的研究,并且最大化地用自己的发现服务人类与科学。
随后,一天下午,他在马科特街上遇到了詹姆斯·道尔顿。此事纯属偶然。当时州长正从皇家医院里走出来。而乔伊娜正和克拉伦登走在一起,他们几乎是立刻是立刻就认出了对方,这让重逢的场面变得更富戏剧化了。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近况,因此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解释与回顾。看到自己的朋友担任着如此重要的职务,克拉伦登觉得非常高兴。道尔顿与乔伊娜也交换了好几个眼神,他们不仅仅找回了年轻时有过的温柔痕迹;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友谊立刻复苏了,并且带来了频繁的联系与越来越充分的倾述心事。
经过交谈,詹姆斯·道尔顿得知自己过去照顾过的朋友如今需要一份官方的委任,本着自己在高中与大学里的保护性角色,他打算想办法为“小阿尔弗”找到需要的职务与机会。的确,他有着非常大的任命权;但面对州议会持续不断的攻击与侵扰,他不得不极度谨慎地使用这些权力。不过,在突如其来的重逢过去三个月后,州内最重要机构医疗部门终于有了空缺。在小心衡量过各方面的因素后,道尔顿意识到自己朋友的成就与名声完全配得上这份最为合适的奖赏,因此州长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相关的手续并不多,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十一月八日,阿尔弗雷德·斯凯勒·克拉伦登博士当上了圣·昆廷地区加利福尼亚州州立监狱的医疗主管。
II.
刚过一个月,克拉伦登就完全实现了仰慕者们的愿望。监狱里的医疗方法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因此日常医疗工作的效率也高得超出了过去的想象;虽然下属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嫉妒,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可思议的结果全都源于一个真正伟大的人的管理。然而,事情出现了变化,时间、地点与人物极度巧合地凑到了一起,在那个时候或许仅仅一个善意的评价就能发展出由衷的感激;一天早晨琼斯医生神情严肃地来到了他的新主管面前,报告说自己发现了一起与黑热病完全相同的病例——而克拉伦登正是发现并分类出黑热病病原体的人。
克拉伦登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依旧关注着自己面前的文件。
“我知道”他不懂声色地说。“我昨天已经注意到那个病例了。我很高兴你能认出它来。将那个人进行隔离监护,不过我觉得这次热病不是传染性的。”
虽然对疾病的传染性有着自己的看法,看到自己的敬意得到了注意,琼斯医生依旧觉得很高兴;忙着地执行命令去了。等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克拉伦登正起身准备离开。克拉伦登告诉琼斯,他会亲自负责这桩病例。这让琼斯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本想学习这位伟人的方法与技艺。资历较浅的医生看着自己的主管大步走向他用来安置病人的单独病房,新近建立起来的上下级关系[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危险起来——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痛苦,而这种痛苦逐渐取代了他心中的敬慕。
[注:原文是the new regime,regime直接翻译成“政权”略微有点大。]
克拉伦登来到病房边,匆匆迈进大门,瞥了一眼病床,接着又退了出来。他注意到了琼斯医生脸上流露着明显的好奇神情,因此想知道他会在好奇的驱使下干出些什么事情来。可是外边的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关上了门,转身检查起了患者。病人是个特别让人厌恶的囚犯,此时似乎正忍受着最为剧烈的痛苦折磨。他的面孔可怕地皱缩成了一团,而他的膝盖则因忍受折磨带来的无言绝望而紧紧地蜷了起来。克拉伦登细细地观察了他,撑开他紧紧阖上的眼皮,测量了他的脉搏与体温,然后将一片药片溶解在水里,强迫患者喝下了药剂。没过多久,最严重的病状开始消退,患者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表情也逐渐变得正常了,接着他的呼吸变得更轻松了。随后,医生轻柔地揉搓着他的耳朵,促使患者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了活力,因为那双眼珠正在晃来晃去,但它们依旧缺乏光彩——那种我们通常视为灵魂象征的光彩。他的帮助为患者带来了平静,在检查过平静状态下的患者后,克拉伦登笑了,他觉得科学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正支撑着自己。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桩病例了,而刚才片刻的工作已经将患者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再多耽搁一个小时,这个人或许就会死亡——不过,琼斯虽然看到这些症状,却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将它们分辨出来,而且即便发现了这些病症,他仍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不过,人类征服疾病的道路不会尽善尽美。克拉伦登向那些心存疑虑的囚犯护工们[注1]保证,这例热病不会传染,接着他让病人洗了个澡,擦拭上酒精,然后将病人安置到了床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告诉克拉伦登,之前救治的病人已经死了。死亡时间是午夜过后不久,患者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的叫喊与面孔的扭曲几乎吓坏了当时在场的几个护士。不论他当时的科学直觉是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时,医生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平静。他下令用生石灰掩埋了病人。接着,他冷静地耸了耸肩,然后开始了日常监狱查房[注2]。
[注1:trusty-nurses,这是个合成词,其中trusty是指监狱中因表现良好从而获得一定特权,或担任某些基础工作缓解人力不足问题的囚犯。这里显然是指那些担任护士的囚犯。]
[注2:原文是he made the usual rounds of the penitentiary.没记错的话make rounds应该是英语里医生查房的意思。]
两天之后,监狱再度迎来了一次冲击。这次三个人同时生了病,一场黑热病瘟疫正在流行成了无法掩盖的事实。由于一心坚持自己的理论,认定这种疾病不具备传染性,克拉伦登的威望出现了明显的下降。由于囚犯护工们拒绝照顾病人,他的计划也受到了阻碍。他们可不是那种愿意无私奉献,将自己献给科学与人类的人。他们是囚犯,参与医疗服务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换取一些无法通过其他手段获得的特权而已,如果代价变得太高,他们更愿意放弃这些特权。
但医生仍旧掌控着局势。在咨询过监狱长,并且向自己的州长朋友发去紧急讯息后,他向囚犯们保证,愿意从事危险护理工作的人可以得到减刑与现金的特殊奖励;这种方法成功地招募到了勉强足够的自愿者。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的态度与决心。面对额外的病例,他只会敷衍地点点头。医生不知疲倦地从在这座充满了悲伤与邪恶巨大石头建筑里四处走动,从一张床边来到另一张床边。又过了一个星期,病例已经增加到了四十多个,他们甚至不得不从城市里请护士过来进行协助。这段时候,克拉伦登很少回家,他经常睡在监狱长房间里的一张吊床上,并且总是怀着他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为医学与人类服务。
接着,最早有关这场风暴的传闻逐渐显现,而这场风暴很快就会震撼整个旧金山市。新闻会出现,黑热病的威胁就如同来自海湾上的雾气一样在城市里扩散。久经“轰动性优先”这一教条熏陶的记者们无所节制地运用起了自己的想象力,最后洋洋得意地在墨西哥街区里炮制出了一起病例,让一个当地医生——一个更喜爱钱财而非真理或市民福祉的医生——宣布发现了黑热病。
这便是最后一根稻草。想到逐渐蔓延的死亡近在咫尺,旧金山的市民们变得慌乱起来,全都发了疯。他们开始大规模的集体外逃,这便是那段在历史上闻名的出逃事件[注1],不久整个国家便从繁忙的无线电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渡船、划艇、短途轮船、汽艇、火车、电车、自行车、马车、搬家卡车、运输货车,无一例外地立刻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索萨利托与塔玛佩斯[注2],由于处在圣·昆廷的方向上,因此也加入了逃亡的行动;奥克兰、柏克莱和阿拉米达的房屋价格涨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帐篷聚居地开始迅速蔓延开来,临时搬家的乡民拥挤排列在从密尔布瑞到圣何塞的南下高速公路上。许多在萨克拉门托有朋友的人全都跑去那儿寻求庇护,而其余那些、饱经恐惧折磨的人则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被留在了后面,只能在一座几乎已经彻底死亡的城市里维持着基本的生计。
[注1:原文是historic exodus,但是查过档案发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并旧金山没有发生过人口大规模迁移的事件 (除1906年地震外) 疑似杜撰]
[注2:加利福尼亚州的两个城市]
除开那些打着“保证治愈”与“预防热病”的旗号对抗热病的庸医外,所有的生意都迅速跌落到了几乎消声灭迹的地步。起先,酒吧里还提供些“药物饮品”,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些看起来较为专业的江湖郎中更容易骗取民众们的信任。在安静得有些古怪的大街上,人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面孔,试图找到任何潜在的瘟疫病征;商店老板越来越不愿意让顾客走进自己的地盘,在他们看来,每个客户都是新的热病威胁。律师与书记经不住想要逃跑的强烈意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城市,于是执法与司法机构逐渐分崩离析。就连医生也开始大规模地怠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恳请上级准许自己前往国家北部的群山和湖泊边休假。学校、大学、剧院、咖啡店、饭馆、酒吧全都渐渐阖上了大门;仅仅一个星期,旧金山就失去生气,衰落了下来。照明、电力、水供应甚至只有平常的一半。新闻报纸如同皮包瘦骨。只有马匹与电车还在维持残缺不全、拙劣可笑的交通系统。
到了这个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但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人们并没有完全丧失勇气,也没有彻底丢掉观察事态的能力;尽管有几起真实存在的病例,而且不卫生的郊区帐篷营地里的确地流行起了伤寒,但流行的黑热病并没有扩散到圣·昆廷以外的地方,而这一情况迟早会变得明朗起来,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社区里的领袖与编辑们进行了协商,并且采取的行动。他们找来了那些精力过分充沛因而引起眼下麻烦局面的记者,将他们对于“轰动性优先”的热情引导向了更具加积极的方向。社论与虚构的访谈被刊登上了报纸,它们宣称克拉伦登医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疾病,而且这种疾病完全不可能传播到监狱围墙之外的地方。复复的宣传与消息的扩散慢慢起了作用,之前只有些许几个人返回城市,后来逐渐演变成一波生机勃勃的返城潮。许多讯号都表明事态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其中之一便是报纸开始以肯定的尖刻态度展开了讨论[注],他们试图确定恐慌的原因,不论参与者们觉得它是从什么地方发生的。在经历过及时的休假后,返回城市的医生们变得更加嫉妒起来,他们开始攻击克拉伦登,向公众保证他本该牢牢控制住热病,并且责难他没有更加努力地去核实热病在圣·昆廷内的传播情况。
[注:原文是:the start of a newspaper controversy of the approved acrimonious kind,想象不出啥是“approved acrimonious 的方式”]
他们宣称,克拉伦登管控下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必要。哪怕是在医疗领域刚入门的新手也知道怎样确认热病的传染性;如果这位举世闻名、见识广博的医生没有这样做,那么这明显是他有意为之——为了科学方面的原因,他想要研究这种疾病的最终症状,因而没有采取正确地治疗方式挽救那些受害者。那些医生还影射说,对那些刑事监狱里关押的谋杀犯们实施这样的政策或许是恰当的,但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旧金山,在旧金山生命依旧是珍贵而神圣的事物。他们这么说,而那些报纸也很乐意将他们写下东西全都发表出来,因为克拉伦登无疑会加入这场争论,而尖锐的争论有助于消除人们心中的困惑,重建信心。
但克拉伦登没有回应。他只是微笑,而苏拉曼——他身边那位古怪的实验室助理——则放肆地发出了一连串深沉而又单调的窃笑。那段时间里,克拉伦登一直待在家中,所以记者们不再继续缠着位于圣·昆廷的监狱长办公室,纷纷聚集到了医生住宅的围墙大门前。可是,他们依旧一无所获;因为苏拉曼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着医生与外部世界的往来——虽然记者们后来进入了住宅,但他们仍然没法获得任何信息。那些进入前厅的新闻记者瞥见了克拉伦登的古怪随从,于是尽己所能地“报道”了苏拉曼与那些离奇古怪、瘦骨嶙峋的西藏人。当然,所有新出炉的文章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夸张,而公众们的实际观感[注]显然对那位伟大的医生非常不利。大多数人痛恨不同寻常的事物,好几百个原本愿意原谅医生冷酷,或者无能,的人此时转而谴责起他的怪诞品味来——那个不断窃笑的随从,以及那八个穿着黑袍的东方人全都显露了这种奇特的品味。
[注:原文是net effect of the publicity]
一月的早些时候,有个来自《观察者报》的记者溜进了医生的宅邸。那是个格外执着的年轻人,他翻过位于克拉伦登住宅后方、足足八英尺高而且被沟渠环绕着的砖墙,仔细观察了那些放置在房屋外面的各式物件——由于树木的遮挡,人们通常无法在大门前的过道上看见这些东西。他一面扫视者墙内数千平方英尺的私人领地,一面将所有东西都记进自己机灵而又敏捷的脑子。那当中有玫瑰花棚,几座鸟舍,装着各种哺乳动物的笼子——根据他看到和听到的情况来看,笼子里的动物从猴子到豚鼠一应俱全——而那座有着栅栏窗户的矮胖木制实验室则耸立在庭院的西北角。一篇轰动的报道逐渐在他脑中酝酿成形,倘若不是迪克——乔伊娜喂养的那头体型巨大、讨人喜爱的圣伯纳德犬——大声咆哮,他肯定能毫发无伤地逃出去。听到狗叫,苏拉曼立刻有了动作。没等那个年轻人出声辩解,苏拉曼就抓住了他的领子。接着,那个怪人像是猎狐犬摇晃老鼠那样飞快地晃了晃他,拖着他穿过树林,走向前庭与正门。
虽然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做出了解释,并且颤抖着要求面见克拉伦登医生,但全都毫无用处。苏拉曼一面窃笑着一面拖着自己抓获的猎物继续前进。衣冠整洁的记者突然感受到了十足的恐惧,他开始极度惶恐地希望这个怪异的生物能够开口说几句话——只为证明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属于这个星球的生物。他觉得极度恶心,竭力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就生在大张着的漆黑眼窝底部。不久,他听到了正门打开的声音,然后觉得自己被粗暴地推了出去;接下来,这个年轻人接触到了地球上的东西,然后猛地清醒了过来——他被扔进了克拉伦登围绕整个围墙挖掘的沟渠里,落得一个浑身湿透、满是泥泞的下场。随着笨重的正门砰然关闭,恐惧渐渐让位给了愤怒,他浑身湿透地站起来,对着那扇禁止入内的大门晃了晃拳头。接着,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轻微但却让人颇为讨厌的声音,他觉得苏拉曼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正透过门上的一扇小窗看着自己,同时也听到了那种足以让血液凝固的低沉窃笑正在回荡。
虽然这是年轻人自作自受,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过分粗暴的对待,而这或许有些道理。他决心向如此对待自己的那家人实施报复。于是,他杜撰了一篇文章,声称自己在实验室小屋里采访了克拉伦登医生。在这篇文章里,他提到了一打染上黑热病的病人,并且仔细描述了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根据他的想象,这些病人被整齐地安置在一排长榻上。而他的王牌则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极度可怜的病人喘息着想要喝水,而医生则拿着一杯闪闪发亮的液体站在他恰好能够够到的范围之外,试图以科学的方式确定在情绪受到引诱时会对疾病的发展造成怎样的影响。这张伪造的照片下面附着一段充满暗示的评论,表面上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却暗含着加倍的恶意。文章宣称,克拉伦登医生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专注的科学家;可是科学并不会成全个体的福祉,而人们也不希望仅仅为了让研究者寻找某些抽象的真理就延长甚至加重自己身上最严重的疾病。毕竟,人生苦短。
总之,这篇文章显示出了魔鬼般的高超技巧,那些对克拉伦登医生以及他所谓的方法持反对意见的人有十分之九都被成功地吓坏了。其他报纸迅速复制并夸大了它的内容,拿掉那些暗示,进行了一系列伪造的“访谈”[注]——实际上,那全都是充满诋毁的臆想。不过,医生从未做出任何反驳。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傻瓜与骗子身上,也不关心那些在他看来毫无主见的乌合之众是否尊重自己。詹姆斯·道尔顿曾发去电报表示歉意,并且试图提供帮助,但是克拉伦登以一种近乎粗野的敷衍态度回复了他的电报。他没有注意野狗的咆哮,也没心思给它们带上笼头。即便有人愿意干涉这类他根本不会去留意的事情,他也不会对那个人心存感激。就这样,他保持着轻蔑的态度,沉默不语,在安宁平静中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注:原文是“faked” interviews ,看后面的意思,我觉得引号好像打反了。]
但那个年轻记者创造的火花在继续生效。旧金山再次疯狂了,而这一次人们不仅感到恐惧还感到愤怒。冷静的判断变成了一种失传的艺术;虽然没有出现第二次外逃风潮,但绝望造就的邪恶与鲁莽却占据了统治地位,就仿佛中世纪瘟疫横行时期的情境。憎恨驱使着暴乱瞄向了那个发现疾病并且挣扎着试图遏制它的人,而那些没头没脑的公众在为忿恨煽风点火时也忘记了他在知识领域做出的伟大贡献。沉陷在盲目的情绪里,他们似乎更仇恨克拉伦登本人,而非降临在他们那座平静无风、通常健康正常的城市里的瘟疫。
接着,年轻的记者继续玩弄着他点燃的尼禄之火[注],并且加上了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最终感触。他忘不了那个面容枯槁的实验室助理给自己带来的侮辱,因此准备了一篇描写克拉伦登博士住宅与周边环境的巧妙文章。这篇文章着重凸显了苏拉曼,并且宣称他的容貌足够将最健康的人吓出任何形式的热病。他试图让那个不停窃笑的瘦削怪人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怕,或许后一种意图实现得最为成功,因为只要他想起自己与那个家伙的简短接触就会被一股恐惧给完全吞没。他搜集了与那个人有关的所有传闻,详细叙述了他那声名远扬、广博而又邪恶的学识,并且隐晦地暗示说克拉伦登医生是在神秘的、承载着千万年历史的非洲的某个无神国度里找到他的。
[注:原文是the Neronic fire,指公元64年发生在罗马的大火。由于的民间一直传闻这场火灾是尼禄蓄意纵火,试图借此机会新建罗马城。因此这件事后来也演变成了一个典故,比喻蓄意造成的重大灾难。]
乔伊娜一直密切关注这些报纸,这些针对自己弟弟的批评让她觉得大受打击、颇为心痛,不过经常来家中拜访的詹姆斯·道尔顿一直在尽其所能地让她过得舒心些;因为他不仅想安慰自己深爱的女子,也想向这位天才[注],这位年轻时最亲密的同伴,表达一定程度的敬意。他告诉乔伊娜,不论多么伟大的人都无法免除嫉妒射出的暗箭,此外他也列举了那些被粗野卑劣的家伙毁掉的卓越天才——那是一串冗长并且令人悲伤的名单。他说,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阿尔弗雷德有着真正的卓越天分,而这些攻击诋毁就是当中最真实的那种。
[注:原文是the starward-bound genius,面对starward-bound实在理解力有限]
“但,它们同样让人痛苦。”她回答说,“我知道阿尔的确承受着这些诋毁,不论他怎样试图忽略它们,他都在承受着,所以它们更加伤人。”
道尔顿用一种当时在那些出生显赫的人群里还不算过时的方式吻了吻她的手。
“知道它伤害了你与阿尔,它更让我觉得痛苦,一千倍的痛苦。但是,不要在意,乔伊,我们会同心协力地挺过去!”
就这样,乔伊娜变得越来越依赖自己年轻时所钦慕的对象的支持。她越来越愿意向这位有着四方下巴、如同钢铁般坚强的州长吐露心中所恐惧的事情。而这不仅仅只有媒体的诋毁与流行的瘟疫。她也不太喜欢那座房子里的某些方面。像是苏拉曼,他有着介于人类与野兽之间的冷酷,这让她感到极度无法形容的憎恶;而且她总觉得苏拉曼想用某些隐秘、难以察觉的方式伤害阿尔弗雷德。她也不喜欢那些西藏人,她觉得苏拉曼能和他们说话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阿尔弗雷德从未向她提起过苏拉曼是何人,或者是什么,但他有一次曾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苏拉曼的年纪很大,比人们通常愿意相信的年纪还要大,他掌握着某些秘密,而且还经历过一些事情——对于任何一个希望寻求自然界隐匿秘密的科学家来说,他都是个极有价值的同事。
乔伊娜的不安怂恿了道尔顿,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拜访克拉伦登一家,但他发现苏拉曼非常不欢迎自己的到来。那个骨瘦如柴的实验室助理养成了一个习惯,当允许道尔顿进门的时候,他总会从那双幽灵般的眼窝里古怪地盯着对方;而且他经常,在道尔顿离开宅邸、关上大门后,以一种让道尔顿毛骨悚然的方式发出单调的窃笑。与此同时,克拉伦登医生似乎忘记了一切,除了他在圣·昆廷的工作,他每天午饭时分会过去一趟,并且只带上苏拉曼一人随行——苏拉曼负责驾车,而他则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书籍或是整理自己的笔记。道尔顿很乐意见到他如此规律的作息,因为这给了他许多机会再度牵起乔伊娜的手。不过,若他逗留得太久,遇见了阿尔弗雷德,后者也总会放下通常的矜持,友好地欢迎他。后来,詹姆斯与乔伊娜的订婚逐渐被确定了下来,两人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件事告诉阿尔弗雷德。
州长对任何事情都全心全意,并且也坚守着自己保护他人的忠诚品性。他不辞劳苦地散播着那些对自己老朋友有益的宣传。出版界与官僚系统全都感受到了他的影响力,他甚至成功地吸引到那些生活在东部的科学家的注意,有许多人都来到加利福尼亚调查瘟疫,研究克拉伦登短时间内分离完善后的抗热病杆菌[注]。可是,这些生物学家与医生并没有获得他们想要的讯息;因此其中的一部分怀着非常倒霉的感觉离开了旧金山。也有不少人准备好了许多对克拉伦登不利的文章,攻击他那种不顾科学的、追求名利的态度,暗示说他怀有某种非常不专业的意愿,试图隐瞒自己使用的医疗方法,借此换取个人的终极利益。
[注: the anti-fever bacillus,大概是类似青霉素的玩意。]
幸运的是,其他人能够更加开明地做出判断,纷纷热情地发表文章支持克拉伦登与他的医疗方法。他们看到了病人,也发现克拉伦登奇迹般地控制住了这种令人畏惧的疾病——这让他们非常欣赏。虽然克拉伦登没有透露关于抗毒素的信息,但他们觉得这种举动也无可厚非,如果抗毒素在没有得到完善前流入了公共领域,带来的损害会比益处更多。这当中有许多人曾和克拉伦登有过来往,但这一次克拉伦登给他们留下了从未有过的深刻印象。这些人毫不犹豫地将他与詹纳、李斯特、柯霍、巴斯德、梅契尼柯夫[注],以及其他那些为病理学和人类奉献一生的伟人相提并论。道尔顿小心地为阿尔弗雷德存下了所有赞誉过他的杂志,亲自将它们带上门去,当作与乔伊娜会面的借口。不过,除了一个轻视的微笑外,它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奖赏;克拉伦登通常会把它们扔给苏拉曼,后者会一面读着,一面发出令人不安的深沉窃笑,像极了医生自己露出的那种讽刺的笑意。
[注:此处均为著名的医学家和微生物学家
Jenner,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以防止天花而闻名,被誉为现代免疫学之父。
Lister,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外科医师、外科消毒法的创始人之一。
Koch,此人与勒夫勒建立了一套由四项标准组成的研究思维,用以建立疾病和微生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并最终已此为基础建立炭疽和结核的病原学。
Pasteur,法国微生物学学家、化学家,微生物学的奠基人。
Metchnikoff,俄国生物学家、免疫学家,现代免疫学的创始人。]
二月早些时候的某个星期一晚上,道尔顿怀着明确地目的来到了克拉伦登的家——他想让克拉伦登同意自己与他姐姐的婚事。乔伊娜来到宅邸的大门前迎接了道尔顿。当他们一同走向房子的时候,一条大狗友善地将前爪按在了道尔顿的胸口上,于是他停下来了拍了拍那条狗。这是迪克,乔伊娜喜爱的圣伯纳德犬。看到这条对她意义非凡的狗如此喜爱自己,这让道尔顿感到非常高兴。
迪克机兴奋又高兴。当它发出柔和情况的吠叫声,窜向实验室方向上的树林时,它精力充沛的推挤几乎让州长侧过身去[注]。不过,它没有消失,而是暂时停顿下来,回望后方,轻柔地吠叫着,仿佛希望道尔顿能跟上自己。乔伊娜顺从了她那条巨大宠物贪玩的念头,示意詹姆斯过去看看它想要做什么;他们俩缓缓地跟在它身后,看着它轻快地小跑向院子的后方——在那里,高大砖墙上方的星空正映衬着实验室的顶端。
[注:原文是turned the governor nearly half about with his vigorous pressure ]
灯光中房间里面照射出来,勾勒出了阴暗窗户的边缘,因此他们知道阿尔弗雷德与苏拉曼正在工作。突然,室内传来了一阵纤细、轻微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孩童的尖叫——一个哀伤的声音呼喊到“妈妈!妈妈!”。迪克冲着那声音咆哮了起来,而詹姆斯与乔伊娜也猛地一惊。接着,乔伊娜笑了,她想起了克拉伦登养了许多鹦鹉用于实验。于是,她拍了拍迪克的头,一来是为了原谅它误导自己与道尔顿的行为,二来也安慰本身就被误导的它。
随后,他们转身缓步走向房子,道尔顿提起了自己决定,称晚上要向阿尔弗雷德提起订婚的事情,乔伊娜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想失去她这个忠心耿耿的经理人兼同伴,但她相信他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不会阻碍到自己的幸福。
那天晚上,克拉伦登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进了房子,而他的面容也不像平常那样严峻。道尔顿在这种轻松开朗里看到了好兆头。医生一边与他握着手一边快活地问候说“啊,吉米[注],今年的政局怎么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道尔顿鼓起了勇气。他瞥了一眼乔伊娜,后者立刻找理由离开了房间,留下两个男人坐下来继续谈论那些泛泛的话题。他们提到了过去的年轻岁月,而道尔顿则朝着自己的目标一点点前进;直到最后,他直接说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注:詹姆斯的昵称]
“阿尔弗,我打算迎娶乔伊娜。你愿意祝福我们吗?”
道尔顿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老朋友。他看到一种阴郁的神色不知不觉间笼上了对方的面孔。那算深色的眼睛里闪过了片刻的光芒,然后克拉伦登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而那丝光芒也被遮住了。于是,科学,或者自私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你这是不情之请,詹姆斯。乔伊娜不再是许多年前的那只漫无目标的蝴蝶了。如今,她在为真理与人类的服务中有了自己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就是在这里。她决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我的工作——奉献给这个家庭,让我的工作得以继续——而这当中没有离开的选择,也没有地方留给个人的任性。”
道尔顿在一旁等着,看他是否说完了。过去的狂热情绪依旧在起作用——这是人类整体与个体的选择——医生打算让它毁掉自己姐姐的一生!接着,道尔顿试着解答这个难题。
“但,看看,阿尔弗,你打算对乔伊娜说这些吗?尤其是,你的工作必须让她变成一个奴隶,一个殉道者?理性一点,伙计!如果这是苏拉曼或者其他与你的试验有着密切关联的人,事情或许不太一样;但说到底,乔伊娜不过是你的女管家。她答应了我的求婚,她说她爱我。你有权力切断属于她的生活吗?你有权力——”
“我会的,詹姆斯!”克拉伦登气白了脸。“不管我有没有权力管理我的家庭,这都不是外人该插手的事。”
“外人——你敢说一个——”当医生发出冷酷声音打断自己的时候,道尔顿几乎被哽住了。
“对我的家人说你就是个外人,而且从现在开始,在我家里你也是个外人。道尔顿,你太放肆了!晚安,州长!”
说完,克拉伦登大步走出了房间,甚至都没伸出自己的手与道尔顿握手道别。
道尔顿犹豫了片刻,几乎不知该做些什么,不久乔伊娜走进了房间。从她的脸色来看,她已经与自己的弟弟谈过了,于是道尔顿冲动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好吧,乔伊娜,你怎么说?我想你必须得在阿尔与我之间做出选择了。你知道我的想法——你也知道在面对你父亲的时候,我的想法。那么这次你的答案呢?”
他顿住了,等待着她慢慢地作出回应。
“詹姆斯,亲爱的,你相信我爱你吗?”
他点了点头,满怀希望地握紧了她的手。
“那么,如果你爱我,你要等一等。不要在乎阿尔的无礼。他是个可怜人。我不能说出整个事情,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他工作的压力,那些批评,还有那个可怕的家伙苏拉曼在瞪着他,咯咯发笑!我害怕他会崩溃——我从未在家庭以外的人身上看到他所显露出的压力。他正在改变——他被负担压弯了腰——他表现得格外粗鲁无礼好隐藏这些事情。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亲爱的?”
她停顿了下来,道尔顿又点了点头,把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接着,她总结说。
“那么,答应我,亲爱的,耐心点。我必须支持他;我必须!我必须!”
道尔顿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垂了下来,几乎像是在恭敬地鞠躬。这位专注于奉献的女士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人更加接近圣人基督[注];而在这样一张充满了爱与忠诚的脸庞前,他没法去催促。
[注:原文是There was more of Christ in this devoted woman than he had thought any human being possessed]
悲伤的话语与分别全是短暂的;詹姆斯的蓝色眼睛里泛着一层迷雾。当通往大街的门打开时,他几乎没有看见那个瘦削的实验室助理。但当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时,他清楚地听到了那种足以令血液凝固的窃笑声,所以他知道苏拉曼在那儿——乔伊娜说这个人就是她兄弟的邪恶天分。最后,道尔顿迈着稳健脚步离开了那里,他决心提高警惕,一有麻烦的迹象就展开行动。
III.
与此同时,在旧金山市内,人们依旧把瘟疫挂在嘴边,一股反对克拉伦登的情绪正在聚集酝酿。实际上,只有少数几起病例发生在监狱以外的地方,而且几乎全都集中在低贱的墨西哥人聚居地[注]——那里缺少公共卫生设施,就像是一张常年招徕各种疾病的邀请函;但政客与民众却正需要这些的例子来佐证那些由医生的敌人们提出的诋毁。看到道尔顿坚定不移地支持克拉伦登,抗议者、恪守医学教条的死脑筋,还有那些不见经传的政客[注2]全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州议会上;克拉伦登的反对者与州长过去的敌人非常机灵地站在一起,准备颁布一条法案将次要的机构任命权从行政长官转移到了与之相关各个的委员会或理事会——并且得到了大多数的支持压过了否决权[注3]。
[注1:原文是 the lower Mexican element ]
[注2:原文是 ward-heeler,俚语,政治界里的小人物,通常用来指代政治团体里的普通工作人员,或者在选举时为选区候选人进行游说与拉票工作的员工。]
[注3:原文是 with a veto-proof majority,veto-proof是一个政治术语,意思是以一定票数压倒某一个方的否决权,使其的否决无效。]
在这些事情的推广中,没有人比克拉伦登的首席助手——琼斯医生——更加活跃。他早就对自己的上级怀有嫉妒之心,如今他更是有机会将事端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此外他也感谢命运为自己做出的安排,让自己能够与监狱委员会的主席攀上关系——事实上,这也是他能获得目前的职位的原因。如果这条新的法案能够通过,那么克拉伦登肯定会被解职,而他必然会得到任命接替克拉伦登的位置;一想到自己的好处,他便越发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琼斯有着克拉伦登不具备的一切——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是拍马谄媚的机会主义者,一心关注自我地位的提升,只是附带着关心一点儿科学的发展。他没有多少钱,因此渴望获得一个报酬丰厚的职位,这与他想要取代的那个富有而又独立的博学士完全不同。因此,他怀着老鼠般的狡诈与坚持,卖力地暗暗诋毁那个地位处在自己之上的著名生物学家。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奖赏——因为他听说新的法案已经通过了。自那时起,州长失去了为州立机构任命人选的权利,圣·昆廷监狱医疗主管的任命权移交到了监狱委员会的手上。
奇怪的是,克拉伦登忽略了发生在州议会里的动乱。他全心全意地关注着管理与研究方面的事物,对在自己身边工作的“混蛋琼斯[注]”所作出的背叛行径视而不见,也对在监狱长办公室里扩散的所有流言充耳不闻。他从未读过报纸,而将道尔顿驱逐出自家宅邸的举动剪断了他与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如同隐士一般不通世故,也没有时间思索自己的职位是否安稳。克拉伦登相信道尔顿的忠诚,也知道他会原谅哪怕最严重的错误——处理老克拉伦登在证券交易所里逼死自己父亲这件事情时,道尔顿就展现过这样的特质——因此,州长不可能要求自己离职;而对于政治事务上的无知也让医生无法想象突然的权力变动会让决定去留的问题转交到完全不同的人手上。于是,当道尔顿动身前往萨克拉门托时,他只是满意地笑了笑;自信他在圣·昆廷的地位与姐姐在家庭中的地位全都不会再受到任何侵扰。他已经习惯于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且幻想这种运气会一直维持下去。
[注:原文是"that ass jones"]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新法案颁布大约一天后,监狱委员会的主席拜访了圣·昆廷监狱。当时克拉伦登不在监狱里,但琼斯医生很高兴能为这位威严的访问者——顺带一提,那也是他的叔叔——介绍宽敞的医务室,包括一直被媒体与恐慌热议的热病监护室。那个时候,琼斯违心地接受了克拉伦登关于这类热病没有传染性的信念,微笑着向自己的叔叔保证没有什么好怕的,并且鼓励他细致地检查那些病人——特别是一个有些骇人的皮包骨,此人原本是个身材结实、极富活力的大块头,不过医生暗示说,由于克拉伦登不愿提供合适的药物,他正在缓慢痛苦中垂死挣扎。
“你是说,”主席咆哮了起来。“克拉伦登医生在知道这个人能够救活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提供他需要的东西?”
“正是……”琼斯医生闭上了嘴,停顿下来。此时门打开了,进来的正式克拉伦登。他皱起眉头冷酷地对着琼斯与正在检查的来访者点了点头,他知道来访者是谁。
“琼斯医生,我认为你知道你不应该来打搅这个病例。而且难道我没说过,除非有特别许可,来访者不得入内吗?”
可是,没等侄子介绍自己,主席先打断了话头。
“请原谅,克拉伦登医生,但我听说你拒绝向这个人提供能够救他性命的药物?”
克拉伦登冷酷地盯着对方,不带感情地回答说。
“这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先生。我才是这里的权威。这里禁止访客入内。请立刻离开这间房间。”
主席演戏的性子[注]被悄悄地勾了上来,他变得更加虚荣与傲慢了,甚至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注:原文是sense of drama ]
“你认错我了,先生!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你。你正朝着监狱委员会的主席说话。而且,我必须得说,我认为你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囚犯们的权益,我必须要求你提出辞呈。从今往后,这里交由琼斯博士负责。如果你想在正式解雇通知下来前待在这里,你就得听从他的命令。”
这是维尔佛利德·琼斯的光荣时刻。在余下来一生里,他再未抵达过这样的巅峰,而我们也无需嫉妒这一次。毕竟,他只是小人物,没有那么坏。他只是遵循着小人物的行事准则,不计代价的为自己服务。克拉伦登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说话者,仿佛他觉得对方是个疯子。直到片刻后,他看到了琼斯医生脸上流露着胜利的表情,才相信刚才的确发生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用冷冰冰的礼貌语气回答说:
“我并不怀疑你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人,先生。但幸运的是我的任命是由本州的州长下达的,因此也只能由他撤销。”
主席与他的侄子全都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对方竟然会如此不问世事。接着,老人弄清了情况,开始详细地解释起来。
“我原本觉得时下流行的报道对你不太公正,”他总结说,“我本来会搁置这个决定;但这个可怜人的事情以及你自大的态度让我没有选择,实际上——”
但克拉伦登用一种新的剃刀般的尖锐声音打断了它的话。
“实际上,我现在还是主管,而且我要求你立刻离开这间房间。”
主席涨红了脸,终于爆发了。
“看这儿,先生,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我会把你从这里扔出去——去你的傲慢!”
但他只有时间说完这句话。侮辱让那个瘦削的科学家觉得怒火中烧,他飞快挥舞起了双拳,力气大得惊人,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如果说他的力量超乎寻常,他的准头也同样让人吃惊;就算是拳击场上的冠军也没法做出更利索的结果。他有力地打中那两个人——主席与琼斯医生;一人正中面孔,一人正中下巴。他们像是木头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毫无知觉、一动也不动地倒在了地面上;此时克拉伦登再度清醒地完全控制住了自己,拿起了帽子与手杖,走出房门与苏拉曼一同吃午餐去了。直到坐上开动的轮船时,他才真正发泄出了这股将他完全吞噬了的可怕怒气。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施下了来自群星以及群星之外的深渊里的诅咒;即使苏拉曼也觉得不寒而栗,他忘记了窃笑,划了一个历史书籍上从未记载过的旧印[注]。
[注:原文是an elder sign ]
IV.
乔伊娜尽其所能地抚慰了弟弟的伤痛。他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家中,一头扎进书房的长沙发上;在那间阴暗的房间里,尽职的姐姐一点点地听到了那条让她几乎无法相信的消息。她立刻温柔地安慰了弟弟,让他意识到所有这些诋毁、迫害与解雇全都是在赞颂他的伟大——即便那些人无意这样做。她极力劝说弟弟无视这些事情,而克拉伦登也试图将它们搁在一边。如果事情只涉及到个人的声誉,他或许能完全放下,但如今他会失去科学研究的机会,而这让他无法冷静地面对。他一遍遍地叹气,一遍遍地重复说在监狱里再研究上三个月或许就能发现他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够消灭一切热病的抗毒素。
于是,乔伊娜换一种了安慰的说辞。她告诉他,如果热病疫情没有好转,监狱委员会肯定会再来找他。但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克拉伦登只用一连串苦涩、讽刺与几乎毫无意义的短句,他的调子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绝望与愤恨究竟有多么深切。
“好转?再次爆发?噢,它会好转的!他们觉得它会好转的。他们什么都不会想,不管发生什么!蠢货什么也看不见,笨蛋也永远无法发现任何东西。科学永远不会像那些家伙展示她的面孔。他们管自己叫医生!最好的是,轮到那个混蛋琼斯负责了!”
他飞快地嗤笑了一声,顿住了,然后恶魔般笑起来,让乔伊娜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的日子里,克拉伦登的宅邸里笼罩着阴沉忧郁的气氛。纯粹而且让人难以释怀的消沉牢牢抓住医生那通常不知疲倦的头脑;如果没有乔伊娜的逼迫,他甚至拒绝吃东西。那本用来记录观察研究的笔记本紧紧闭着,摆在图书馆的书桌上。那只纯金制作用来装抗热病血清的注射器无所事事地躺在一只小皮箱边——这是属于克拉伦登的巧妙装饰,它有着一个独立的空腔,连接着一只宽大的指环,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只需轻轻一按就能起作用。他似乎丧失了活力、野心以及渴望研究与观察的热情;他不再过问自己的实验室,即便有几百个菌落整齐地排列在小瓶里等待着他来关注。
在早春的阳光里,不计其数的动物——活着并且饲养得当的动物——全都等待着实验的进行;当乔伊娜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过玫瑰花凉亭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古怪得不太相称的快乐氛围。不过,她知道这种快乐定会悲剧地短暂;因为新工作一旦开始,所有这些小动物都会被迫成为科学的祭品。她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她瞥见弟弟的怠惰出现些许消退,而她也鼓励他好好休息一会儿——他非常需要这些。那八个西藏仆人无声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全都如同过去一样无可挑剔地高效;乔伊娜意识到,整个家庭的秩序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懈怠而受到损害。
穿着拖鞋与长袍的克拉伦登一直表现得非常漠然,科学研究与雄心壮志都被搁在一旁。他乐意让乔伊娜向对待婴儿一样对待自己。如果她像个母亲一样唠叨多事,克拉伦登便会回报一个迟缓而悲伤的微笑,不过面对她提出的各种命令与劝告,他总会言听计从。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种模糊的、意犹未尽的幸福氛围里,只有苏拉曼一人会发出不谐的音符。他的确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并且经常用那双愠怒、怨恨的眼睛盯着乔伊娜脸上那种阳光开朗的宁静。实验带来的喧哗是唯一能让他觉得高兴的东西,他怀念过去的工作,抓住那些厄运临头的动物,用他紧紧握住的钩爪带着它们前往实验室,然后在窃笑中用炙热而又阴沉的视线看着它们从泛着白沫的嘴里吐出肿胀舌头,然后睁着泛红眼睛渐渐陷入最终的昏迷。
看到那些动物自由自在地活在笼子里,苏拉曼似乎变得绝望起来。他开始频繁地询问克拉伦登是否有任何新的命令。发现医生态度冷淡,不愿意展开工作后,他会走到一边,小声地嘀咕着,诅咒他看到的一切东西;然后像是猫一样小步走回地下室里属于他的住处——在那地方,他的声音偶尔会抬高成深沉、模糊不清的韵律,其中充满了亵渎神秘的怪异,让人想到某些令人不安的仪式。
这些事情全都折磨着乔伊娜的神经,但相比之下,弟弟的无精打采更她焦虑。他陷得太久了,这让她产生了警觉。渐渐的,那种经常激怒实验室助理的快乐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也是个对医学非常熟悉的人,因此她发现——以一个精神病学家的角度来看——医生的情况极不乐观;过去她担心弟弟的入迷而又狂热的态度与过度的研究工作,但现在这种焦虑出现了转移,她开始害怕弟弟丧失了兴趣与活力。这种徘徊不去的忧郁难道不会将一个聪明杰出的人变成无害的白痴么?
接着,到了五月末,事情突然出现了转变。乔伊娜在一直记得与之相关的那些微小细节;比如,那天之前,苏拉曼收到了一只盖着阿尔及尔[注1]邮戳的箱子,里面散发着极度令人不快的臭味;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猛烈雷暴——那是一场在加利福尼亚极度罕见的雷暴,而那天晚上,在它突然涌现的时候,苏拉曼正在地下室那扇锁着的大门后用比平常更加响亮、热切的嗡嗡胸声[注2]诵唱他的仪式。
[注1:非洲阿尔及利亚的首都]
[注2:音乐术语,指出自胸腔的类似共鸣的低声]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乔伊娜还曾在花园里收集鲜花装饰餐厅。回到屋子里,她瞥见弟弟待在书房里。当时,克拉伦登装着整齐地坐在桌子前,逐条审视着他那本厚实记录本里的笔记,并用钢笔以轻快自信的速度留下新的条目。他看起来既机敏又精神,偶尔翻过书页,或是从后方的大书桌上拿过某本书籍,这些动作里都透着一种满足的活力。乔伊娜觉得既高兴又宽慰,于是急急忙忙地将采来的鲜花放去餐厅,然后折转回来;但当她来到书房时,却发现弟弟已经离开了。
当然,她知道他肯定是去实验室工作了。见到过去的念头与目的将克拉伦登拉回了原处让她感到非常高兴。她知道即便为他推迟午餐也无济于事,因此她独自吃过午饭,然后留出一部分食物做好保温,以免弟弟抽空回来吃饭。但他没有回来。他想补上之前浪费掉的时间,直到乔伊娜前往玫瑰凉亭散步时,他一直都待在厚实木板搭建的大型实验室里。
行走在芬芳的花群中,她看见苏拉曼正在为了测试捕捉动物。她希望自己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总让乔伊娜觉得不寒而栗;可是,正因为她觉得恐惧,只要他出现,她的眼睛与耳朵都会立刻尖起来。他在庭院里四处走动的时候,总是不戴帽子,而那光秃秃的头颅让他骷髅般的模样变得更加的恐怖了。这个时候,她听见他发出了一阵窃笑,然后看见他从靠着墙的笼子里抓出了一只小猴子,带着它走向实验室。他那如同骸骨一样的细长手指冷酷地掐着猴子的皮毛,让猴子恐惧痛苦地尖叫了起来。这幅景象让她觉得恶心,也让她放弃了继续散步的念头。这家伙似乎支配了她的弟弟,这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反感;她愤愤地觉得这两个人的主仆地位似乎调换了过来。
入夜后,克拉伦登依旧没有回家,乔伊娜觉得他肯定专心致志地在进行长时间的商谈,这意味着他会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没能在就寝前与弟弟谈一谈他的突然恢复,让她觉得非常不快;但最后,想到继续等下去也是白费,她写了一张欢快的便条,然后将它竖在了书房书桌的椅子前;然后果断上床睡觉去了。
听到外门开关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入睡。所以,他终归没有商讨上一整晚!于是她裹上了袍子,下楼去了书房,决定在休息前看着弟弟吃完一顿饭,不过听到半开的门里传来人声时,她顿注了脚步。克拉伦登与苏拉曼正在说话,于是她打算等实验室助理离开后再进去。
然而,苏拉曼没有离开的意思;事实上谈话的热烈气氛似乎预示了他们的专注程度,也保证了对话的长度。虽然没有偷听的意思,但乔伊娜还是不禁听到了一些片段的词句,而且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这是一股邪恶的暗流,虽然没有完全弄清前因后果,她已经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她弟弟的声音紧张又尖锐,她怀着焦虑持续听了下去。
他说,“不论如何,我们没有足够的动物继续下一天的工作,你也知道在短期内弄到合适的补给有多困难。在只需要谨慎一点就能使用人类样本的情况下,将如此多的工作浪费在相对无用的垃圾上是件很蠢的事情。”
想到其中可能的暗示,乔伊娜觉得有点恶心,不由得抓住大厅的搁架稳住了自己。苏拉曼开口说话,用的依旧是那种深沉、空洞的语调——仿佛其中回荡着数千个时代与数千个星球的邪恶。
“慢慢来,慢慢来——看你那草率、急躁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你们这些人都是!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样长,人的一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时,你不该为一天,一星期或者一个月感到急躁!你进展得太快了。只要你能保证一个合理的速度,笼子里有足够的样本能够让你用上一个星期。你甚至可以开始用较老的原料[注],如果你能确保别做得太过分的话。”
[注:原文是the older material]
尖锐的回应打断了他。“别担心我的急躁。我有自己的方法。我不想用我们的原料,除非我能帮上忙,因为我更愿意他们保持现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你最好也对他们小心些——你知道那些狡猾的野狗会带着刀子。”
苏拉曼低沉地窃笑了一会。
“别担心那个。那些畜生的确很麻烦[注],不是么?好吧,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能给你弄一个来。但慢一点——那个男孩离开后,只有八个剩下了,现在你还丢掉了圣·昆廷的工作,将来想要大规模的弄到原料可不容易。我建议你从赞普开始好了——对你来说,他是最没用的一个,而且——”
[注:原文是The brutes eat, 根据上下文来看,可能是eat的口语“使……焦虑”的意思。]
乔伊娜只听到了这么多。这场对话让她有了些猜测,而这些猜测带来的极度恐惧将她钉在了原地。她几乎昏倒在地板上,只能拖着身子爬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拉曼那个邪恶的怪物到底在计划什么?他要把她的弟弟带向何方?这些神秘的句子背后又是怎样一些可怕的情况?数千种黑暗而又险恶的幻想在她眼前游荡,她躺倒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意。有一个念头最为突出,醒目得令人憎恨,当这个念头反复冲击她的大脑时,她几乎要大声尖叫起来。不过,自然比她想象得更加仁慈,它最终还是干预了。她闭上双眼,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迷。她一直昏睡到早晨,除了偷听到的那些字句所带给她的噩梦外,她没有再梦到其他的梦魇。
早晨的阳光让紧张的气氛出现了些许的消退。晚上,人在疲劳时经历的事情经常在意识里留下扭曲的形象,而乔伊娜觉得她的大脑肯定为那些零星的医学对话覆上了奇怪的色彩。在她看来,认为弟弟——文雅的弗朗西斯·斯凯勒·克拉伦登的独子——在以科学的名义进行野蛮的献祭,是对家族血脉的不公偏见,而她决定忽略在楼下听到的所有事情,以免阿尔弗雷德嘲笑她的奇怪念头。
当她来到早餐桌前时,克拉伦登已经走了。她觉得有些后悔:即便第二天早晨自己依旧没有机会祝贺他恢复活力。在失聪的墨西哥厨子老玛格丽特的服侍下,她飞快地吃掉了早餐,读过早上的报纸,然后坐在起居室里能够俯瞰到大庭院的窗户边做起了针线活。外面一片宁静,她能看见剩下的动物笼都空了。科学得到了祭品,而石灰坑则会接纳那些曾经活泼漂亮的小动物残余下来的东西。这种杀戮总让她觉得悲伤,但她从未抱怨,因为她知道那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她经常对自己说,身为一个科学家的姐姐感觉就像是一个杀戮仇敌拯救自己同胞的士兵的姐姐。
吃过午餐,乔伊娜在窗户边继续她的工作[注1]。她忙着手上的针线活,直到庭院里传来一声手枪枪响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看见苏拉曼那阴森可怕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的附近,他拿着一把转轮手枪,而那张骷髅般的面孔上扭曲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在对着一个身穿黑色丝绸长袍,手持西藏长刀的人窃笑。那是仆人赞普,当她认出那张干枯的面孔时,乔伊娜恐惧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偷听到的内容。当时阳光正照射在程亮的刀刃上,而苏拉曼突然再次开枪了。这一次,长刀从蒙古人的手[注]上掉了下来,他颤抖着,困惑地乞求着,而苏拉曼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1:原文是her post]
[注2:原文是 the Mongol’s hand ……]
这时,赞普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未受伤的手与掉落在地上的刀,灵活地躲开了偷偷接近的实验室助理,飞快地冲向了房子。不过,苏拉曼的动作要快得多。仅仅一跃,苏拉曼便赶上了对方,并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几乎将他压倒在地。那个西藏人挣扎了片刻,但苏拉曼像是抓动物一样提着他的颈背,将他拖向实验室。乔伊娜听见他用那个人的语言一面窃笑一面嘲弄,并且看见受害者黄色的面孔充满恐惧地扭曲颤抖着。接着,她突然很不情愿地弄懂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强烈的恐惧控制了她,让她在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陷入了昏迷。
待乔伊娜清醒过来后,房间里已经充满了下午将近黄昏的金色阳光。她捡起了掉落的工作篮与洒在地上的材料,变得满腹疑惑、茫然失措起来;最后,她觉得那幅吓昏她的场景肯定全都真实得可怕。而她最害怕的也就是那些可怕的真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的经验完全帮不上忙;而她也隐约有些庆幸——至少她的弟弟没有露面。她必须和他说清楚,但不是现在。她现在不能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乔伊娜爬上床去,瑟瑟发抖地想着那些可能发生在实验室窗户栅栏后面的恐怖事情,度过了一个痛苦无眠的长夜。
第二天,她憔悴地爬了起来,并且与克拉伦登见了一面。自医生恢复过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心事重重地忙着在房子与实验室间来回工作,几乎没有理会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乔伊娜根本没机会展开一直她担忧的会面谈话,而克拉伦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姐姐疲惫不堪的面容与略带迟疑的举止。
晚上,她听说他在书房里。于是,她试图以一种克拉伦登极度陌生的方式与他好好谈谈。她觉得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而且有可能最终会重拾之前漠不关心的消极状态。她走进了房间,试图在没有牵涉到任何主题的情况下让他镇定下来,并且让弟弟喝下了满满一杯[注]肉羹。最后,她温柔地询问弟弟究竟在为什么烦恼,同时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希望听到他说苏拉曼对那个可怜的西藏人的所作所为让自己恐惧和愤怒。
[注:a steadying cup of bouillon ]
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里透着一股烦躁的味道。
“我在烦什么?老天啊,乔伊娜,有什么我是不烦的?看看那些笼子,你怎么还在问这个!空了——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该死的样本留下;一排最重要的细菌还培养在试管里,却没有机会做出点贡献来!很多天的工作都浪费了——整个项目都倒退了——这足够把人逼疯了!如果我没法凑齐足够的试验材料,我还能有什么进展?”
乔伊娜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会儿,阿尔,亲爱的。”
他却躲开了。
“休息?那阵不错!那真该死的不错!接下来的五十,或者一百,或者一千年,除了休息、无所事事、一片空白地盯着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就在我准备拨开谜团的时候,我却没有材料了——然后我被要求再次退回到那种留着口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老天!这个时候还有某些偷偷摸摸的小偷可能正在研究我的数据,准备利用我的工作赶到我前面去。我会和成功失之交臂——某个得到合适样本的蠢货会获得胜利,只要一个多星期,即便只有勉强够用的设备就能抢我一步大获成功[注]”
[注:see me through with flying colours,with flying colours为一出自航海术语的俗语,意思类似“成功,胜利”]
他抱怨着拉高了声音,那其中有一种神经紧绷的言外之意,而乔伊娜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回答得很柔和,然而又没有柔和到让人觉得是在安抚一个精神病患。
“但这种焦虑和紧张会杀死你,如果你死了,你怎么能继续工作呢?”
他笑了起来,几乎像是在嗤笑。
“我猜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不会要了我的命,而我只需要这些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的事情,最后都无关紧要。必须有人为科学服务——科学——为人类知识奉献的苦行事业。我喜欢我使用的那些猴子,那些鸟,那些豚鼠——它们只是机器里的一颗齿轮,要被使用,被用来让整体进步。它们必须被杀死——我或许也该被杀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所服务的目标不值得这样做吗?不值得付出更多吗?”
乔伊娜叹了口气。有一会儿,她不禁有点儿怀疑,这种无休止的杀戮是否真的有什么意义。
“但你敢肯定你的发现将会让人类得到恩惠,这些牺牲又都是值得的?”
克拉伦登的眼睛闪烁出了危险的光芒。
“人类!究竟什么才是人类?科学!蠢货!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个人!那些传道士最喜欢人类这个字眼,在他们看来,那象征着盲目轻信的大众;那些掠夺财富的富豪最喜欢这个字眼,在他们眼里,那预示着美元与美分;那些政客最喜欢这个字眼,在他们心中,那意味着能够凝聚起来用以推动他们前进的力量。人类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谢天谢地这种粗糙的幻象没有一直延续下去!一个成年人应该去崇拜真理——知识——科学——光明——撕碎迷雾,驱散黑暗。知识,知识才是无上的力量[注]!死亡是我们的日常事务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杀戮——解剖——摧毁——这都是为了发现——为了崇拜妙不可言的光明。科学女神需要它。我们用杀戮来测试可疑的毒药。不然如何?不要想着自己——只有知识——必须知道效果。”
[注:the juggernaut 来自印度神话的一个词,用来表示无可匹敌、无法阻止、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或事物]
他短暂的耗尽了力气,声音渐渐小了。而乔伊娜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这太可怕了,阿尔!你不该这么想!”
克拉伦登发出充满讥讽意味的咯咯笑声,他的举动在姐姐的脑海里激起了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联想。
“可怕?你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可怕?你应该去听听苏拉曼!我告诉你,如果你能从亚特兰蒂斯的祭司那里听到些暗示,他们知道的东西足够吓死你。早在千百年前,这些知识就为人们知晓了[注1],那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只是不会说话的猿猴,还在亚洲游荡!在阿哈加尔地区[注2]的人知道一些关于它的事情——在西藏遥远的遥远上有关于它的传闻——有一次,我听说有个老人在中国召唤犹格·索托斯——[注3]”
[注1:原文是Knowledge was knowledge a hundred thousand years ago]
[注2:原文是 the Hoggar region,是非洲撒哈拉沙漠中北部的一個高原,此为法文,英文名是Ahaggar]
[注3:原文是and once I heard an old man in China calling on Yog-Sothoth—]
他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伸直自己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乔伊娜打心底警惕了起来。随后,他的话语变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而乔伊娜也稍稍冷静了些。
“是的,这或许很可怕,但这也很光荣。我是说对知识的追求。可以肯定,那些邋遢懒散的情感与它没什么关系。难道自然界不杀戮么——自然界经常、冷酷无情地杀戮——可除了傻瓜,又有什么人会害怕这些事情?杀戮是必要的。它们是科学的光荣。我能从那当中学到东西,我们不能为了情感而牺牲掉学习知识的可能。听听,那些多愁善感的家伙为接种疫苗的事情哀嚎反对。他们害怕这会杀死儿童。好吧,如果它会又怎么样?我们还能从什么地方学到关于疾病的规律?身为一个科学家的姐姐,你应该比那些胡扯的意见更加清楚。你应该协助我的工作,而不是阻碍它!”
“但,阿尔,”乔伊娜抗议说,“我完全没有想要阻碍你的意思。我不是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地帮助你吗?我猜,我知道得不多,不能非常主动地帮助你;但至少我为你感到骄傲——不仅是自己感到骄傲,也是为家族感到骄傲——而且,我一直试图扫清你的前进道路。你任何时候都能相信我。”
克拉伦登热切地看着她。
“是的,”他站起来一面从房间里大步走出去,一面急促地说,“你说得对。你一直在尽你所能地努力帮助我。你或许有机会进一步帮助我。”
乔伊娜看着他消失在了前门,于是跟在后面进入了庭院。远处,有一盏提灯在树林间闪耀着光芒;他们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看见苏拉曼正弯腰看着一个伸张在地上的巨大物体。克拉伦登走上前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嘟哝;但是,当乔伊娜看见那是什么时,她尖叫着冲了上去。那是迪克,那只大圣伯纳德犬,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睁着泛红的眼睛与突出的舌头。
“它病了,阿尔!”她尖叫着。“快做些什么,快。”
医生看着苏拉曼,对方用一种乔伊娜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把他带去实验室,”他命令说;“我恐怕迪克得了热病。”
就像一天前带走可怜的赞普一样,苏拉曼拿起了狗,带着它无声地走向靠近墙的建筑。这一次,他没有窃笑,却用一种似乎真的非常焦虑的神情瞥了一眼克拉伦登。乔伊娜觉得,苏拉曼几乎像是在恳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宠物。
可是,克拉伦登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朝着房子游荡过去。这种冷酷的表现让乔伊娜感到震惊,她跟了上去不断地恳求克拉伦登为迪克着想,但毫无作用。他完全没有理会姐姐的恳求,径直走向书房,开始阅读一本朝下摆放的巨大古书。趁他坐着的时候,乔伊娜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但他没有说话,或者转过头来。他一直在看书,而乔伊娜越过他的肩头好奇地想看看这本黄铜镶边的典籍上写着些怎样的古怪符号。
随后,乔伊娜在洞穴一般的起居室里独自坐了一刻钟,终于做出了决定。事情出了极端严重的错误——她几乎不敢想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有多严重——不过,是时候召唤一些强大的力量来协助自己了。当然,这种力量就是詹姆斯。他是个有权势又能干的人,而且他的支持与影响力能够为阿尔指出正确的路。他一直很了解阿尔,也理解他。
虽然此时已经很晚了,但乔伊娜决心采取行动。灯光依旧从大厅另一边的书房里闪耀着,她一面迫切地盯着大门,一面安静地戴上帽子离开了房子。在阴沉的石头宅邸与禁止涉足的草地外,只有一条不长的小路通往杰克逊大街。凭着自己的运气,她在大街上找到一辆愿意前往西联电报所[注]的马车。然后,她在电报所里仔细地给萨克拉门托市的詹姆斯·道尔顿写一封电报,请求他立刻回到旧金山,有一件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处理。
[注:the Western Union telegraph office,目前叫这个名字的已经是一家电汇公司了。]
V.
乔伊娜突然发来的电报让道尔顿完全摸不着头脑。自二月份那个风潮涌动的夜晚,阿尔弗雷德宣称道尔顿不是他们的家人后,他还没收到过来自克拉伦登家族的消息;相应地,他也在刻意避免与他们联系,在听说医生被当场解雇辞退后,他也曾希望表达自己的同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很难挫败那些政客,保住任命的权力。虽然他与阿尔弗雷德近来有些疏远,但在他看来,对方依旧是科研领域的最佳典范。看着他被解雇,也让道尔顿觉得悲伤遗憾。
事到如今,看到这封明显充满了恐惧的急召,他完全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乔伊娜不是那种会失去理智、送出无用警报的人;因此他片刻都没耽误,立即搭乘一小时内离开萨克拉门托的大陆线火车[注],赶到自己的俱乐部,随后让一名信使捎信给乔伊娜,告诉对方他已回到镇上,完全供她差遣。
[注:原文是 the Overland ,可能是指The Central Overland Route,这是美国的第一条横穿整个国土的铁路线。]
与此同时,虽然医生继续沉默寡言,坚决拒绝透露宠物狗的身体状况,但克拉伦登家里的事情却没有太大的发展。邪恶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越积越厚,但眼下所有人依旧保持着短暂的平静。收到道尔顿的消息让乔伊感到了些许宽慰,她回信说自己会在必要的时候请求他的帮助。在越来越紧张的氛围里也显现出了些许微弱的弥补,乔伊娜最终发现那些瘦削的西藏人都不见了——他们鬼祟、迂回的行事方式以及令人不安的异国外貌一直让她觉得烦乱不安。他们全都失踪了;而年长的玛格丽特,唯一一个在房间里还能看到的仆人,告诉她那些西藏人正在实验室里帮助他们的主子。
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早晨阴郁而又昏暗。这是个永远为人们铭记的日子。乔伊娜觉得那种让人觉得不太安全的平静正在渐渐淡去。她没见到自己的弟弟,但她知道他正在实验室里努力工作——虽然他曾抱怨说缺少样品。她想知道可怜赞普现在怎么样了,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某些非常严重的接种实验;不过必须得说,比起赞普,她更关心迪克。她想知道,苏拉曼是不是趁着狗主人麻木冷淡的时候对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做了些什么。迪克被捉走的那天晚上,苏拉曼明显表示出了关切的神情,而这一点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让她对这个实验室助理有了从未有过的好感。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发现自己愈发想念迪克了;直到最后,她发现这一细节似乎象征了潜伏在整个家庭里的全部恐怖,而她极度焦虑的神经也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
阿尔弗雷德一直要求她不要靠近或打扰实验室,直到那个时候,乔伊娜也一直尊重弟弟独断专行的意愿;但在这个不祥的下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想要打破这道禁忌的意愿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她面容坚决地动身离开房子,穿过庭院,走进没有上锁的玄关,踏入这座一直被禁止入内的建筑,决心想要弄清楚大狗的状况,或者找出弟弟的秘密。
和往常一样,内侧的门是锁着的;她听见门后传来了激烈讨论的声音。她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尽可能大声地晃了晃门把手,但里面的声音依旧没有注意到她。显然,那是苏拉曼和她的弟弟;当站门外试图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她不经意间听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谈话。在命运的捉弄下,她第二次当上了偷听者;而偷听的到信息似乎再一次给她的心灵与神经带了沉重的负担,让它们几乎绷紧到了极限。阿尔弗雷德与苏拉曼显然是在争吵,而且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讨论的内容足以唤起乔伊娜心中最疯狂的恐惧,证实她最担忧的焦虑。当弟弟的声音尖锐地拔高到狂热兴奋得有点儿危险的程度时,乔伊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该死的家伙——对我来说,你是个用来击败和调整的好目标![注1]毕竟,是谁开始这一切的?我从你那些该被诅咒的邪恶神明与古老世界里得到过什么点子吗?我一生中真的有想过你那该死的位于群星之外的世界,还有你那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吗?过去我一直都是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该死的,可是我竟然愚蠢到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出来,把你的那些魔鬼般的亚特兰提斯私密拖了出来。你怂恿了我,现在你想和我切断联系!你无所事事地在这里闲逛,什么也不做,在你应该出去弄些材料回来的时候,却告诉我应该慢下来。该死的,你很清楚我不知道怎样去弄那些东西,而你在这个世界出现以前就肯定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就像你一样,你这该死的活死人[注2],从事一些你不愿,或者不能结束的事情。”
[注1:原文是you’re a fine one to talk defeat and moderation to me! ]
[注2:you damned walking corpse]
苏拉曼再次邪恶地窃笑起来。
“你疯了,克拉伦登。这也是我让你继续胡言乱语的唯一原因。只要三分钟就能把你送进地狱。我受够了,对你这阶段的新手来说,你拥有的材料肯定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拿到所有我会带给你的东西了!在现在这个方面,你只不过是个疯子——献祭你那可怜妹妹的宠物狗!这是多么疯狂、卑鄙的事情,你原本能够不用献祭的!你不能看着每一个活物就想要把那只金色的注射器扎进去。不——迪克必须去那个墨西哥男孩去的地方——赞普和其他仆人也都去那里了——所有的动物都会去那里。你真是新手!毫无乐趣可言——你已经疯掉了。你想要控制那些事情,但现在却被它们给控制了。我准备和你了断了,克拉伦登。我原本觉得你有些见识,但你没有。是时候试试别人了。恐怕你必须得走了。”
医生咆哮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恐惧与狂暴。
“小心,你——!有些力量能够对抗你的力量——我去中国可不是徒劳无功,阿尔哈兹莱德的《阿泽夫》[注1]里有些就连亚特兰提斯也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全都插手了某些危险的东西,但你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所有的资源。火焰复仇[注2]如何?我在也门与一个活着从深红沙漠[注3]里回来的老人说过话——他见过千柱之城埃雷姆[注4],还曾在纳各与耶伯[注5]的地底神殿里进行过朝拜——耶!莎布•尼古拉斯!”
[注1: Alhazred’s Azif ,即《死灵之书》]
[注2: the Nemesis of Flame。此词原本来自是Algernon·Blackwood的一篇小说,洛夫克拉夫特后来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里也提到了这篇小说。]
[注3: the Crimson Desert,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位于阿拉伯南部的大沙漠。在《死灵之书的历史》里曾提及此处。]
[注4:Irem, the City of Pillars,阿拉伯半岛上的一座遗失的城市 (或者是指该遗失城市的周边区域) 。]
[注5:Nug and Yeb,这两个名字通常一同出现,他们被认为是一对双生子神明。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
实验室助理低沉的窃笑打断了克拉伦登的尖锐假音。
“闭嘴,蠢货!你以为你那些奇怪的胡话对我有什么作用吗?词语与符咒——词语与符咒——对于那些有实际家伙的人来说,这都有什么意义?[注]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遵从物质定律。你有你的热病;我有我的转轮手枪。你不会再拿到样本,而且只要我还拿枪指着你,我就不会得上热病。”
[注:原文是what do they all mean to one who has the substance behind them? ]
这就是乔伊娜听到的全部内容。她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玄关,去户外低处寻求救命的空气。她意识到危机最终还是降临了,如果想要将弟弟从充满了疯狂与神秘的未知深渊里拯救出来,那么就必须依赖某些能够立刻帮得上忙的助力。她聚集起了剩余的所有力气,设法回到房子里,走进书房,匆忙写下一张字条让玛格丽特带给詹姆斯·道尔顿。
待老妇人走后,乔伊娜鼓起剩下的力气,穿过休息室,软绵绵地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的状态。她似乎在那里躺了许多年,只感觉黄昏的光线奇妙地从巨大阴森房间的低矮角落里慢慢爬了上来,数千种模糊的恐怖想象组成幽灵般、略带描绘色彩的华丽队伍穿过她饱受折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大脑,让她饱受煎熬。黄昏渐渐变成了黑夜,而那种魔法仍未消散。接着,大厅里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走进了房间,摸索着安全火柴。以气体为燃料的枝形烛台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她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的弟弟。看见他还活着,乔伊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声颤抖、深沉、悠长的叹息,终于陷入了仁慈的昏厥。
听到叹气声,克拉伦登朝着休息室警惕地望了过来。而当看到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姐姐时,他露出难以言表的惊骇。乔伊娜仿佛死了一般的面色让克拉伦登打心底感到恐惧,他飞快地跪倒在姐姐身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去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由于一直走在不断追逐真理的道路上,长时间忽略个人护理方面的工作,因此他已经失去身为医生的急救本能,在恐惧与悲伤的驱使下,他一面呼唤着姐姐的名字,一面机械地搓揉着她的手腕。然后,他想到了水,于是跑去起居室拿水瓶。深入一片仿佛栖息着模糊恐怖的黑暗后,他摸索了一段时间,试图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他最后还是用摇晃的手抓着水瓶匆忙跑了回来,将冰冷的液体泼在了乔伊娜的脸上。这个方法虽然粗糙,但还算有效。她蠕动了一下,再次吐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还活着!”他大叫了起来。乔伊娜如同母亲般摸了摸他的头,而克拉伦登也将面颊贴在姐姐面颊上。她甚至为自己的昏厥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件事情似乎驱走了那个古怪的阿尔弗雷德,并且将弟弟重新带回了她的身边。她慢慢地坐了起来,试着安慰他。
“我都好,阿尔。给我一杯水就好。这么浪费水真是罪孽——更别说折腾我的腰了。这是你姐姐瞌睡时该做的事情吗?你不要以为我会生病,我没时间去生病!”
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来看,她冷静、平常的话语起了作用。他身为弟弟的恐惧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棱两可却又精明算计的表情,就好象他突然想到某些奇迹般的可能性。接着,狡诈与估量的细微神情从他脸上飞快地消失了,乔伊娜开始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是否采用了正确的安慰方式。没等克拉伦登开口说话,她已经颤抖了起来,而且她发现自己无法确定到底为什么感到恐惧。敏锐的医学本能告诉她,理智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此刻已再度陷入那种献身科学研究、全无节制的狂热状态。当她在不经意间提起自己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眼睛飞快地眯了起来,而这当中有着某些病态的意味。他在想什么?在专研实验的过程中,他的热情发展到了怎样不正常的极致?她纯净的血液与完美无缺的健康状态又有着什么方面的特殊意义?不过,这些焦虑并没有让乔伊娜感到丝毫的困扰,她发觉弟弟正在按压自己的脉搏,而她表现非常自然、没有丝毫疑虑。
“你有点儿发烧,乔伊娜,”他颇为专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一丝不苟、经过精心克制的声音说。
“为什么,胡说,我很好。”她回答说。“别人会以为你在留意热病病人,好炫耀你的发现!不过,如果你用治愈自己姐姐来证明和显示自己,那太理想化了。”
克拉伦登突然充满内疚地惊跳了起来。她怀疑他的意图了?他是不是大声嘀咕了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她,却发现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他站在休息室的一侧,而乔伊娜着对着他甜蜜地微笑起来,拍打着他的手。接着,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皮匣,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金色注射器。他开始意味深长地把玩着它,若有所思地来回推挤着空针筒里的活塞。
“我想,”他开始换上了彬彬有礼地说教语气,“如果真的有必要——你真的愿意帮助科学——或者之类的事?如果你知道这能完成并完善我的工作,你是否愿意像是耶弗他之女[注]那样为医学的目的虔诚献身?”
[注: 出自旧约《士师记》11章,耶弗他向上帝许愿若能打败亚扪人,就将回家时第一个从家门里走出来的人献上为燔祭。结果他的女儿最先从家门出来,于是最终他不得已将自己的女儿献祭。]
捕捉到弟弟眼中古怪而又明显的闪光后,乔伊娜终于意识到自己最糟糕的忧虑已经成真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计代价地让他保持平静,同时祈祷玛格丽特能在俱乐部里找到詹姆斯·道尔顿。
“你看起来太累了,亲爱的阿尔。”她温柔地说。“为什么不用点吗啡,睡一会儿吗?你看起来很需要睡觉。”
他狡诈而又从容地回答道。
“对,你说的对。我太累了,你也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吗啡正是我们需要的——等等,我去装满注射器,我们都需要来上一针。”
他一面把玩着空的注射器,一面轻柔地走出了房间。乔伊娜漫无目的地绝望环顾着四周,警惕地聆听着任何能够提供帮助的迹象。她觉得自己听见玛格丽特又在地下室厨房里忙活了,于是站起来拉响了铃,想要知道关乎她命运的消息。老仆人立刻回应了她的召唤,告诉她自己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将消息传递到了俱乐部里。道尔顿州长当时不在俱乐部里,但职员保证,州长一回来就会将字条转交给他。
玛格丽特再度摇摇晃晃地走下了楼梯,克拉伦登依旧没有出现。他在干什么?他计划做什么?她之前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因此知道弟弟肯定去了实验室。难道犹豫不决的疯狂心智让他忘掉了原有的想法?挂念与担忧变得越来越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乔伊娜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以免高声尖叫起来。
最终,同时在房子与实验室里响起的大门门铃打破了这种紧绷的状态。她听见人行道上传来了苏拉曼那如同猫一般的脚步声——他离开实验室准备去开门;接着,她听到了道尔顿熟悉而又坚定的嗓音——他正在与那个邪恶的随从说话——于是,乔伊娜近乎歇斯底里般地松了口气。看到道尔顿出现在书房的入口,她站了起来,几乎有点摇晃地迎了上去;两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他循着自己的习惯,用老派而又优雅的方式吻了吻她的手。接着,乔伊娜急促、慌乱地吐露出了一连串的解释,试图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自己瞥见和偷听到的东西,还有自己担忧与怀疑的事情。
道尔顿一面神色凝重地听着,一面试图理解她的话语,最初的困惑逐渐变成了震惊、同情与坚决。由于职员的粗心,那张纸条在俱乐部里略微耽误了一会儿。不过,当他们在休息室里热切讨论关于克拉伦登的事情时,他非常适时地收到了这张纸条。收到纸条的时候,道尔顿的一个俱乐部伙伴——马克尼尔医生——带来了一本医学杂志,他觉得这本杂志里有一篇文章肯定能让那位热切献身医学发展的科学家坐立不安,而道尔顿正准备劝说对方暂时将论文搁在一边,先看看事态发展。他原本打算说服马克尼尔医生,让他像自己一样信任阿尔弗雷德,可在看过纸条后,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立刻让仆人拿来了帽子与手杖,刻不容缓地叫了一辆马车前往克拉伦登的家。
他觉得,苏拉曼认出自己的时候似乎有点儿警觉;不过,当苏拉曼大步离开,走向实验室的时候,他又像往常一样窃笑了片刻。道尔顿永远记得这个不祥的夜晚,记得苏拉曼大步走开,低声窃笑的模样。当那个窃笑着的家伙走进实验室玄关后,他那自喉头发出低沉的咯咯声似乎混杂进了一些在遥远地平线上翻滚的低沉雷鸣。
听完乔伊娜的叙述后,道尔顿意识到阿尔弗雷德随时都可能带着一剂注射用的吗啡回来房子里,因此他觉得最好还是单独与医生谈一谈。他建议乔伊娜去自己房间里休息一会儿,静候事情的进展,接着他在阴沉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一面扫视着搁架,一面聆听着外面实验室走道上克拉伦登紧张的脚步声。虽然枝形大烛台还亮着,但巨大房间的角落依旧非常阴暗。道尔顿越是查看自己朋友挑选的书籍,就越不喜欢它们。一个正常的医生、生物学家或者有修养的人都不会挑选这样的书籍。那当中有太多讲述可疑边缘主题的书卷;有关中世纪的黑暗猜测与禁断仪式,以及用熟悉或陌生的文字写下的离奇异国谜团。
桌上那本用来记录观察用的大笔记本也让人觉得邪恶而又危险。那里面的笔迹显得相当神经质,而其中的内容更让人无法安心。其中的大段文字都是由潦草的希腊文字组成的,当道尔顿调整好自己的语言记忆开始翻译它们的时候,却被突然吃了一惊。他希望自己在学校时与赞诺芬[注1]及荷马[注2]打交道的时候能更勤快一点。这当中出了某些问题——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随着州长越来越细致地看懂医生拙劣粗糙的希腊文,他软绵绵地沉进了椅子里。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近得吓人的声音,接着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此他紧张地跳了起来。
[注1:Xenophon,希腊将军及历史家]
[注2:Homer,希腊著名历史家 ]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闯到这儿来?你应该告诉苏拉曼你来干什么。”
克拉伦登冷冰冰地站在椅子边,一只手抓着那只小小的金色注射器。他看上去非常冷静、非常理智。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觉得乔伊娜肯定夸大了他的问题。而且,一个他这样的生疏的学者又能从这些希腊文章节里获得某些绝对可靠的信息呢?因此,州长决定在谈话时一定要非常小心,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外衣口袋里还有一份从俱乐部里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借口。于是他非常冷静、自信地站起来回答说。
“我觉得你不会在乎让一个仆人看到你被其他事情拖累。但我觉得你应该立刻看看这篇文章。”
他拿出了马克尼尔医生给自己的杂志,把它递给了克拉伦登。
“看542页——你看标题,‘来自费城的米勒医生用新血清征服了黑热病——他觉得他用你的治疗方法赶在了你的前面。俱乐部里正在讨论这件事情,马可尼尔觉得其中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个门外汉,我没法假装做出判断;但不管怎样,我觉得你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趁事情刚出来就看到这个信息。当然,如果你很忙,我不会打扰你——”
克拉伦登唐突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得给我妹妹打一针——她不是太好——但等我回来后,我会去看看那个庸医要说些什么。我知道米勒——他是个鬼祟又无能的混蛋——我不相信他有脑子能只看那么一点儿东西就能偷走我的方法。”
道尔顿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自己肯定不能让克拉伦登给乔伊娜打下那一针药剂。事情显得有些不祥。根据她之前说的话,阿尔弗雷德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剂药物,时间远比溶解吗啡片要长得多。他决定尽可能长地拖住主人,同时用一种多少有点儿狡诈的方法测试他的态度。
“听说乔伊娜不太好,我觉得很抱歉。可你确定这支针剂会治好她?会不会伤害她呢?”
克拉伦登突然惊跳起来,像是被击中了痛处。
“伤害她?”他尖叫起来。“别胡说!你知道乔伊娜必须保持最好的健康状态——我是说最好的健康状态——为了服务科学,和任何一个克拉伦登家族的人一样为科学服务。她相信为我的事业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她是侍奉真理与发现的女祭司,而我是祭司。”
他打住了尖锐刺耳的演说,目露凶光,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道尔顿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别处。
这时,克拉伦登继续说。“但让我先看看那个该死的庸医想说些什么,如果他觉得他的伪医学言论能够骗到一个真正的医生,那么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克拉伦登一面紧紧捏着注射器,一面神经质地找到了正确的页数读了起来。道尔顿想知道事实究竟为何。马可尼尔向他保证论文的作者是在病理学方面有着极高造诣的专家,即便论文本身可能会有错误,但它表达的理念却非常强大、非常深奥而且绝对让人敬畏同时也表里如一。
当医生阅读那篇文章的时候,道尔顿发现他留着胡子的瘦削面孔变白了。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修长细瘦的手指越捏越紧,就连纸页也开始渐渐裂开。头发已有些稀疏的象牙色额头开始渗出汗滴。趁着他还专注在文章上的时候,客人空出了座位,而他喘着粗气缓缓地陷进了座位里。接着,克拉伦登犹如焦虑的野兽[注]般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咆哮,他突然倾身向前,来到桌子边,张开的双臂扫过面前的书籍与文件。犹如狂风熄灭烛火一般,他眼睛一黑失去了意识。
[注:原文是a haunted beast,我怀疑实际是 hunted beast]
道尔顿慌忙赶上去帮助受伤的朋友,扶住他瘦削的身体,将他放回到椅子里。看到水瓶还放在靠近休息室的地板上,他跑上前去,弄了些水洒在那张扭曲的脸上。随后他的举动有了回报,那双大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此时,眼睛里的神采恢复了正常——它们深沉、悲伤而且毫无疑问理智正常——道尔顿满怀敬畏地意识到了这场悲剧,这场悲剧是如此极端的深邃,他不希望也不敢去测量。
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金色的注射器,但随着克拉伦登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在手掌上来回滚动着那支闪闪发光的东西,细细研究着它。接着,他说话了——语调缓慢,透着因完全、彻底的绝望而来带的无法言喻的悲伤。
“谢谢,吉米,我很好。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之前问我这针吗啡会不会伤害乔伊娜。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它不会了。”
他微微拧了拧注射器,用一根指头扣上了活塞,同时用左手拉紧自己脖子上的皮肤。道尔顿警惕地尖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以闪电般的动作用右手将针筒里的东西注射进了堆挤起来的血肉里。
“老天啊,阿尔,你干了什么?”
克拉伦登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几乎有些平和与顺从,的确与过去几周面带讽刺的嗤笑完全不同。
“吉米,如果你还有当州长时的判断力,你应该知道的。你肯定已经从我的笔记本里拼凑出了足够的东西,所以你知道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根据过去你在哥伦比亚的希腊语分数,我猜你没有漏掉多少。我只能告诉你那都是真的。
“詹姆斯,我不喜欢推卸责任,但我必须告诉你是苏拉曼将我牵扯进这件事的。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知道一些事情,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不该知道这些事情;但我可以这样说,我不觉得他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活着。
“你觉得我在胡说。我希望我在胡说,但这堆毛骨悚然的事情全都非常真实。我干这件事情时原本抱着纯洁的心灵与目的。我希望消灭所有的热病。我试过,但失败了——老天在上,我希望自己能城市地说自己失败了。不要被我过去的科学演说给骗了,詹姆斯——我没有发现那种抗毒素,就连一半都没有到。
“别那么不安,老伙计!像你这样的政界老手肯定已经见过不少错误了。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没有开始研究治疗热病的方法。但我的研究将我引向了一些古怪的地方,那该死的运气让我从某些更加古怪的人那里听到了些故事。詹姆斯,如果你希望谁好好活着,告诉他不要去招惹地球上那些古老隐匿的地方。那些与世隔绝的古老地带非常危险——这些地方流传着一些东西,一些对正常人类没有任何益处的东西。我与那些古老祭司以及那些古老奥秘打了太多的交道,开始希望自己能用某些阴暗的方法来实现我没法通过合法手段实现的事情。
“我不应该直接告诉你我想说的事情,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就和那些毁掉我的古老祭司一样邪恶了。我需要说的是,在学到那些事情后,我会为那些关于世界以及它所在位置的想法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世界非常非常古老,詹姆斯,早在我们有机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地质时代出现以前,就已经崛起殒落了许多的世代。这是个非常可怕的想法——有许多早已被遗忘的进化轮回,这些轮回有着各自的生物、种族、智慧与疾病——地质学能够告诉我们第一只变形虫在热带海洋里挣扎的时代,但早在这以前,那些东西就已经出现然后灭亡了。
“我说灭亡,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是那样还好些,但它们并没有完全灭亡。在有些地方,传统还在延续——我没法告诉你它们是如何延续下来的——在某些隐秘的地方,某些古老的生命形式设法勉强地延续过了无穷的岁月。有些教团,你知道——一些邪恶的祭司团体,他们所在土地现在已经埋葬在海洋里了。亚特兰提斯就是温床。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如果老天仁慈,人们就不该从深渊里将那些恐怖拖出来。
“不过,它有一块殖民地,没有沉没的殖民地;如果你取得一个非洲特瓦瑞格[注]祭司的信任,他可能会告诉你一些有关这块殖民地的疯狂故事——这些故事能够关联上你从亚洲秘密高原上的疯癫喇嘛以及那些赶着牦牛、反复无常的家伙听来的传说。我听说了所有的普通故事与传说,然后遇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至于那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它属于某些从久远得亵渎神明的时代里流传下来的人,或者东西,而且它还能再次活过来——或者看上去和活的一样——但告诉我的人不太清楚当中的某些过程。
[注:Tuareg 分布于撒哈拉沙漠中部、西部及尼日河沿岸的游牧民族]
“现在,詹姆斯,我承认在有关热病的问题上出了差错,不过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糟糕的医生。我致力于医药方面的研究,吸收掌握的知识不比任何人少——或许还要多一些,因为我在阿哈加尔国[注]做了任何祭司都没办法做的事情。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了一个已经封禁了许多个世代的地方——然后我带着苏拉曼回来了。
[注:the Hoggar country ]
“放松,詹姆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些东西的?——为什么他说英语——或者说其他语言——的时候没有口音?——他为什么回随我离开?——这些事情,我没法完全告诉你。不过,我告诉你,他能通过某些方式获得想法、图像与感觉,但他并不是通过脑子与感官获得的。他对我,还有我的科学有用处。他告诉一些东西,打开我的视野。他教我膜拜那些古老、原始、邪恶的神明,指明道路指引我达成某些可怕的目标——我甚至都不敢向你提起的这些目标。不要逼我,詹姆斯——这是为保护你的神智,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的神智。
“那个家伙超越了所有的界限。他与群星以及自然界里的所有力量结成了同盟。不要我以为我还在发疯,詹姆斯——我发誓,我没有!我瞥见太多东西了,没法再去怀疑。他给我带来新的乐趣——他那些极度古老的崇拜方式,以及最大的乐趣,黑热病。
“老天,詹姆斯!到了现在你还没看穿这中间的把戏吗?你还以为黑热病是从西藏传过来的,还以为我是从那里了解到这种疾病的?用用你的脑子,伙计!看看米勒这篇文章!他发现了一种基础抗毒素,它能在半个世纪内终结所有的热病,知道其他人学会怎么改造它,创造出不同的形式。他破坏了我年轻时的梦想——做到了我毕生致力去做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正直地航向终点,而我甚至都没有借助科学的微风!你觉得他的文章给我带来了转机吗?你觉得它震撼了我,让我从疯狂里清醒过来,重温年轻时的旧梦吗?太晚了!太晚了!但还来得及拯救其他人!
“我猜,我有点儿胡言乱语了,伙计。你知道——那一针的缘故。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关于黑热病的事实。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呢?米勒不是说他用自己的血清救活了七个病例么?詹姆斯,那是诊断的问题。他只觉得这是黑热病。我能从他的文字里读出来。这里,老伙计,551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再读一读。
“你明白了,不是么?他的血清对来自太平洋沿岸[注]的热病病例不起作用。他为这事感到困惑。这些病例看起来和他知道的任何真正的热病都不太相同。是啊,那是我的病人!这是真正的黑热病病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抗毒素能够治愈黑热病!
[注:the Pacific Coast ,即美国西海岸,也就是克拉伦登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州。]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因为黑热病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詹姆斯——只有苏拉曼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因为那是他带来的。他带来了黑热病,而我散播了黑热病!这就是秘密,詹姆斯!这就是我想要那份任命的原因——这就是我做的事情——我一直在传播这种热病,它就在我带着的这支金色注射器里,你看,就我食指上这支致命的指环注射器上!科学?瞎子!我想要杀戮,杀戮,杀戮!只要轻轻一按,黑热病就会被注射进去。我想看到那些活物扭动、尖叫、口吐白沫地过上几个月。轻轻一按注射器,我就能看着他们去死,只有看到大量的死亡我才能思考,我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看到什么都想用这根该死的针管去扎一下。动物,罪犯,儿童,仆人——接下来就是——”
克拉伦登的声音沙哑了,他坐在椅子里,明显地扭曲了起来。
“接下来——接下来,詹姆斯——就是——我的命。这是苏拉曼的错——他教会了我,让我继续,直到最后我已经没法停手了。然后——然后,事情变得严重了,即便对他来说也太严重了。他试图制止我。想想看——他试图阻止任何站到那条线上的人!但现在,我拿到了最后的样本。这就是我最终的试验了。非常优秀的试验对象,詹姆斯——我很健康——见鬼,我太健康了。不过,非常讽刺的是——现如今,我已经不是个疯子了,所以痛苦不会再带给我任何快乐了!不要——不要——”
热病带来的剧烈颤抖折磨着医生,道尔顿沉浸在因为恐惧造成的茫然中,哀叹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悲伤的。阿尔弗雷德的故事里有多少是纯粹的胡话?又有多少梦魇般的真相他还没说出来?但是,不论如何,他觉得这个人更像是个受害者,而非罪犯,但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童年时的伙伴,是乔伊娜的弟弟。关于过去的思绪如同万花筒般涌现了出来。“小阿尔弗”——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的庭院[注]——哥伦比亚的中庭——为了救下挨打的阿尔弗而与汤姆·科特兰打的架……
[注:the yard at Phillips Exeter,这是一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埃克塞特市的私立寄宿制高中。]
他扶着克拉伦登来到休息室里,温柔地问他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到了这个时候,阿尔弗雷德只是喃喃低语了,但他请道尔顿原谅自己的冒犯,同意将姐姐交给自己的朋友照顾。
“你——你——要让她幸福,”他喘着气说。“这是她应得的,饱受一个杜撰出来的神话的折磨!补偿她,詹姆斯。不要让她知道——除了她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含糊的咕哝。接着,他陷入了昏迷。道尔顿拉响了铃,但玛格丽特已经上床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叫来的乔伊娜。她的脚步很坚定,但面色非常苍白。阿尔弗雷德的高声尖叫让她饱受痛苦的折磨,但她相信詹姆斯。詹姆斯带着她来到了休息室里,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弟弟,然后他告诉乔伊娜回自己房间休息,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管——而她依旧相信詹姆斯。他不希望乔伊娜看见注定发生的、热病谵妄时的可怖场景,但却等她最后吻过自己的弟弟才送她离开——克拉伦登平静地躺着,就像过去那个娇弱的孩子。于是,她离开了他——那个被月光与星辰照亮的男人,她长久以来当作儿子般照顾的古怪天才——她带走的是一幅非常平和的景象。
而道尔顿则必须将另一幅更加冷酷的景象带进坟墓。他担忧的热病谵妄如期而至,整个漆黑的午夜时分,他用全部力气压制着疯狂患者的狂暴动作。他永远也不会复述他从那双肿胀发黑的嘴唇里说出的话语。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神智清醒的人了,他知道了一些事情,没有人能在听说过那些事情后还能保持之前状态。因此,为了整个世界的安宁,他不敢将它们说出来。此外,他非常庆幸自己在某些领域是个无知的门外汉,这让许多启示变成了神秘费解、毫无意义的胡话。
直到清晨时分,克拉伦登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的他意识清楚、神智正常,并且用坚定的声音说:
“詹姆斯,我没有告诉你必须去做的事情——关于一切事情。涂掉那些希腊语,然后将我的笔记本送给米勒医生。其他的笔记,也送给他,你会找到那些文件的。如今他是个权威了——他的文章证明了他的成就。你在俱乐部的朋友是对的。
“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处理掉。所有东西,没有例外,死的,或者活的,或者——其他的。那些地狱来的瘟疫全都装载搁架上的瓶子里。烧掉它们——全都烧掉——如果有一件东西漏掉了,苏拉曼会把黑热病[注1]传播到世界各地。最重要的是,烧掉苏拉曼!那个——那个东西——不能活在天堂健康的空气中。你现在知道了——我告诉你的——你知道这样的存在为何不能留在这世上。那不是谋杀——苏拉曼不是人类——如果你还过去一样虔诚,詹姆斯,我没必要去督促你。记住那句老话——‘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注2]——或者其他之类的东西。
[注1:原文是black death,这是黑死病,但这里说的应该是之前一直提到的黑热病 (black fever) ]
[注2:出自《出埃及记》22:18]
“烧死他,詹姆斯!不要让在凡人血肉受到折磨时再度低声窃笑!我说,烧死他——火焰的复仇——那是唯一能够够到他的东西,詹姆斯,除非你能在他睡觉的时候抓住他,用木桩刺穿他心脏……杀死他——消灭他——抹掉这个正常宇宙最初的污点——我从漫长沉眠里唤起的污点……”
医生扬起了自己的眉毛,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尖叫。然而,他太努卖力了,不久就突然陷入了平静而深沉的昏迷。道尔顿并不害怕热病,因为他知道这种可怕的微生物是不会传染的,他将阿尔弗雷德的双手与双腿安放回长椅上,将一束灯光照射在那具脆弱的身影上[注]。毕竟,这些恐怖是不是被夸张了,是谵妄的胡话? 老医生马可尼尔不是冒了很大风险才将他救回来么?州长努力保持着清醒,轻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但他的精力耗费得太厉害,没办法保持这样的状态。在桌边椅子上休息几秒钟就让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因为尽管努力保持清醒,他依旧很快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注:原文是threw a light afghan over the fragile form,那个afghan实在很让人费解,虽然的确有afghan over 这个说法,但是没找到准确的解释]
射入眼睛的明亮光线让道尔顿惊醒了过来,有一会儿,他觉得那是破晓的光线。但那不是黎明,他擦了擦沉重的眼皮,发现那是熊熊燃烧的火光——庭院里的实验室起火了,厚实木板上的火焰燃烧着、咆哮着、噼啪作响地冲向天空,他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灾难[注]。这的确是克拉伦登希望的“火焰复仇”,道尔顿觉得火焰里肯定添加了某些奇怪的助燃剂,普通的松木或者红木可不会引起这样疯狂的火焰。他警惕地瞥了一眼长椅,但阿尔弗雷德不在那里。他爬起来,跑去叫乔伊娜,但却在大厅里遇上了她——她也是被如同山峰般的熊熊大火给惊醒的。
[注:原文是holocaust,这个词也有燔祭的意思。]
“实验室被烧掉了!”她尖叫着说。“阿尔现在怎么样?”
“他不见了——我睡觉的时候,他不见了!”道尔顿一面回答,一面伸出坚实的手臂扶住了那个已经有些头昏的身影。
他温柔地扶着乔伊娜回到了楼上属于她的房间,保证说会立刻开始寻找阿尔弗雷德。可是,当户外燃烧的火焰在阳台窗户上投射出奇异的光辉时,她摇了摇头。
“他肯定已经死了,詹姆斯——知道他所作的事情后,他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神智健全。我听见他在和苏拉曼争吵,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是我的弟弟,但最好还是这样。”
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变成了喃喃低语。
突然,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沉窃笑从敞开的窗户里传了进来,吞噬实验室的火焰显现出了新的轮廓,隐约像是梦魇里无名的巨型怪物。詹姆斯与乔伊娜迟疑了片刻,喘着粗气望向阳台窗户。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雷霆,一道分叉的闪电骇人地径直击中了正在燃烧的废墟的正中央。深沉的窃笑停止了,那地方传来了一阵哀嚎般的疯狂咆哮——仿佛一千只食尸鬼与狼人正在受到痛苦的折磨。它留下反复激荡的回音,渐渐地消失了,而燃烧的火焰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观望的两个人没有动,一直等到火柱收缩成了一堆闷燃的余光。由于接近郊区消防队员并没有出动,而高墙也隔绝了好奇的围观者,这让他们有些庆幸。那些粗野的乡民不应该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那样会牵扯到太多属于这个宇宙的核心秘密。
在苍白的黎明中,乔伊娜只能将她的头放在詹姆斯的肩膀上抽泣着。后者温柔地说:
“亲爱的,我想他已经赎罪了。你知道的,肯定是他在我睡着的时候点燃了火。他告诉我那个地方必须被烧掉——那个实验室,还有里面的东西,以及苏拉曼。这是唯一能够拯救世界的方法,从他所释放的未知恐怖中拯救世界。他知道,而且他尽力做到了。
“他是个伟人,乔伊娜。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点。我们必须始终以他为荣,因为他是为了帮助人类,即便他有罪,他的作为也非常伟大。我以后会告诉你更多的内情。他做的事,或好或坏,都是人类从未做过的。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撕破某些帷幕的人,即便蒂安那人阿波罗尼奥斯[注]也只能屈居次席。但我们不能说这些东西。我们必须将他当作我们知道的小阿尔弗铭记在心——他还是那个想要掌握医药,终结热病的孩子。”
[注:Apollonius of Tyana,古希腊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生活在公元一世纪 (并非是那个公元前三世纪的几何学家) 。此人没有留下太多的著作和理论,但根据智者腓勒司多斯(Philostratus)的记叙,此人的经历与耶稣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四世纪的基督徒曾拿他与耶稣做比较。]
下午的时候,消防员从容不迫地彻底检查了废墟。他们发现两具挂着一点儿焦黑血肉的骷髅——幸好他们没有检查石灰坑,因此只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人类的尸体;至于另一具是什么,海岸地区的生物学家依旧在争论。那不完全是猿猴,或者蜥蜴类的骷髅,但却有着某些令人不安的痕迹,显示出了目前古生物学家从未揭露出的其他进化分支。最古怪的是,那个焦黑的骷髅非常像是人类,让人想起苏拉曼的模样;但其他的骨头却让人无从猜测。只有剪裁得体的衣物让这样一具尸体看起来像是个人类。
但那具人类骸骨是克拉伦登。对此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为医生过早去世感到哀痛——毕竟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群中,克拉伦登是最为伟大的医生;如果这位细菌学家能活着完善他的万能热病血清,那么这一成果必然会让米勒医生的同类抗毒素黯然失色。事实上,米勒医生后来的成功大多得益于在火灾中不幸丧生的医生的遗赠。过去对于医生的敌视和仇恨几乎完全消散于无形,就连维尔佛利德·琼斯也经常自吹自擂地说起与那位已经去世的领导共同工作的日子。
詹姆斯·道尔顿与他的妻子乔伊娜始终对此保持沉默,人们相信这完全是因为他们谦逊的品德以及不愿提及家族伤痛的心理在起作用。他们出版了某些笔记来纪念、称颂那位伟人,但对于社会上流行的评价,以及少数几个敏锐的思想家悄悄念叨的某些极端罕见的奇迹,他们全都不置可否。事实被一丁一点地慢慢筛了出来。道尔顿可能向马克尼尔医生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而那个好人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保留太多的秘密。
总体来说,道尔顿一家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因为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恐怖谎言已经遁进了遥远的历史里,相互之前的强烈爱意让他们看到的世界始终保持着新鲜与朝气。但有些事情还是会让他们感到古怪的不安——那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人们很少会想起去抱怨的事情。他们无法忍受那些瘦削,或嗓音深沉得超过一定限度的人。只要听到喉头发出的窃笑声,乔伊娜就会变得面色苍白。参议员道尔顿对于神秘主义、旅行、皮下注射以及大多数不太协调的古怪字符有着混杂的恐惧,还有些人责备他非常认真地涂抹毁坏了医生藏书室里的大部分文献。
不过,马可尼尔似乎能够理解这些举动。他是个单纯的人,当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的最后一本奇怪藏书被烧成灰烬后,他念了一句祷告。任何瞥过那些书籍,并且心领神会的人都会希望说出那句祷告里的每一个词。
The End
本文发表在1928年的Weird Tales。
最初的底稿是由Adolphe Danziger De Castro在1893年前后完成的,最初的名字叫《A Sacrifice to Science》,后来经过H.P.Lovecraft修订 (也有说法是完全重写) 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比较奇怪的是,这篇故事非常的没有名气——虽然它没有想象得那样糟——虽然它是“莎布·尼古拉斯”那句著名祷词的第一次登场的故事,但是你很少看到关于这篇文章的意见或评论。某些人会觉得这篇故事有点儿过分拖沓,还有些人觉得它不太“洛夫克拉夫特” (从风格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是从理念上来说却相当的“洛夫克拉夫特”) ;但也有人觉得它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甚至有些creepy;或者有些像是50年代的B级电影。
另外,我不得不说。当苏拉曼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遵从物质定律。你有你的热病;我有我的转轮手枪。而且只要我还拿枪指着你,我就不会得上热病。”
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喜感。
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由于几件非常耗费脑力和时间的事情有待处理,所以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 (3个月左右) 都不太可能会继续翻译。事实上,本文翻译时已经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本来应该在年前放出来的——为了不两头皆失,我短暂停工了一段时间。
向一直习惯等着看翻译的观众们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