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德(Ibid)
H. P. 洛夫克拉夫特,1928年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ibid.asp
“就如伊比德在著名的《诗人列传》中所说……”
——摘自某学生的作文
将伊比德误认为《诗人列传》 (Lives of the Poets) 的作者,可算是一个广为流传的错误。就连很多有教养的人也抱持着这种错误观点,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下澄清。顺便说一句,本文中的一切常识性错误均由Cf.,即康弗(Confer)负责。另一方面,伊比德的杰作,就是那著名的《前揭书》(Op. Cit.),这本书将涌动在希腊-罗马式表达法中的意义深刻的暗流作了归纳性的总结,所表现出的敏锐值得钦佩,考虑到作者在撰写这部著作时已是垂垂老矣,这种敏锐就更加令人惊讶。——所有近代书籍中错误的来源,都能追溯到一篇虚假的报告,那就是冯·施维因寇普(Von Schweinkopf)的纪念碑式名著《意大利东哥特族的历史》(Geschichte der Ostrogothen in Italien)(1),此书认为伊比德出自罗马化的西哥特族,属于随阿特拉夫(Ataulf)(2)一起于公元410年定居于皮亚琴察(Placentia)的游牧民中的一员。对这种观点的反对意见不管多强都不算过分;在冯·施维因寇普之后,利特尔维特(Littlewit)[*1](3)和贝特诺耶(Betenoir)[*2]都用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伊比德显然是当时仅存的、真正的罗马人——而且,也是在那堕落、退化和杂交的时代中的最后一位真正的罗马人。他就像吉本笔下的波伊提乌斯——“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罗马人,就算加图和西塞罗再世,也会将他视为同胞”(5)。伊比都斯正如波伊提乌斯(6)、以及他那个时代中几乎所有的显赫之士那样,也出身自伟大的阿尼奇乌斯家族(Anician),其族谱能精确地、引以为豪地追溯到共和时代的所有英雄。他的全名——遵循当时的风俗,既冗长又浮夸,完全丢掉了古代罗马人那质朴的三名法原则——根据冯·施维因寇普的研究[*3],是盖乌斯·阿尼奇乌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埃米利亚努斯·科尔涅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乌斯·优利乌斯·伊比都斯(Caius Anicius Magnus Furius Camillus Aemilianus Cornelius Valerius Pompeius Julius Ibidus),而根据利特尔维特的意见[*4],其名中的埃米利亚努斯(Aemilianus)要换成克劳狄乌斯·德奇乌斯·优尼亚努斯(Claudius Decius Junianus)。不过,贝特诺耶的见解[*5]却与他人完全相左,他认为伊比都斯的全名应该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奥勒里乌斯·安东尼乌斯·弗拉维乌斯·阿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瓦伦提尼亚努斯·埃吉都斯·伊比都斯(Magnus Furius Camillus Aurelius Antoninus Flavius Anicius Petronius Valentinianus Aegidus Ibidus)。
作者原注:
[*1]:《罗马与拜占庭——对遗物的研究》 (Rome and Byzantium: A Study in Survival) ,沃基肖版,1869年,第20卷,598页。
[*2]:《古代罗马对中世纪的影响》 (Influences Romains dans le Moyen Age) ,丰迪拉克版,1877年,第15卷,720页(4)。
[*3]:引自普罗科皮乌斯 (Procopius) 的《哥特人》(Goth),x.y.z.(7)。
[*4]:引自约尔南德斯 (Jornandes) 的《穆拉特抄本》(Codex Murat),xxj. 4144(8)。
[*5]:引自《帕基》 (Pagi) ,50–50(9)。
这位杰出的评论家兼传记作家于公元486年出生在刚刚由克洛维 (Clovis) (10)结束了罗马治权的高卢。虽然罗马和拉文纳一直在争夺伊比都斯诞生之地的荣誉,但无论如何,他肯定是在雅典接受了修辞学和哲学训练——可以看出,一个世纪前提奥多西(Theodosius)那场镇压的影响明显被后世肤浅地夸大了。512年,在东哥特王提奥多里克(Theodoric)的隆恩下,伊比都斯开始在罗马教授修辞学,并于516年和一位名叫庞皮利乌斯·努曼提乌斯·波巴斯特斯·玛尔凯利努斯·狄奥达玛图斯(Pompilius Numantius Bombastes Marcellinus Deodamnatus)(11)的人共同就任为执政官。526年,提奥多里克逝世,伊比都斯也正式从公职退休,开始着手撰写他的那部名著——他那纯正的西塞罗体文风,就像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亚努斯(Claudius Claudianus)的韵文那样,表现出了卓越的古典文学功底(克劳狄亚努斯是活跃在伊比都斯之前一个世纪的作家)。但他很快又被召回公开舞台,以宫廷修辞学家的身份教导提奥多里克的外甥提奥达图斯(Theodatus)读书。
当维提吉斯 (Vitiges) 篡夺了东哥特王位的时候,伊比都斯也遭到贬黜,一时身陷囹圄;但随着贝利撒留(Belisarius)率东罗马军队入城(12),他很快就得到了恢复自由和荣誉的机会。在哥特军队围困罗马期间,他一直英勇地协助守城,其后又跟着贝利撒留的鹰帜,前往阿尔巴(Alba)、波尔多(Porto),甚至肯图切拉(Centumcellae)。当法兰克人对米兰的围城(13)结束后,伊比都斯被博学的达提乌斯(Datius)主教选为陪伴,随他一起前往希腊,并于539年和他一起暂住在科林斯。约541年,他到达君士坦丁堡,在那里受到查士丁尼(Justinianus)及其外甥查士丁二世(Justinus II)的宠遇。提贝里乌斯(Tiberius)和莫里斯(Maurice)两位皇帝则对他的高龄和不朽贡献深表敬意,——特别是莫里斯,伊比都斯把他的家谱上溯到古代罗马,尽管他实际上生于卡帕多奇亚(Cappadocia)的阿拉比苏斯(Arabissus)。在诗人101岁的时候,莫里斯为了表彰他的贡献,指定他的著作为帝国修辞学校的标准教材,这一荣誉让老修辞学家的心胸无法承受,他很快就在靠近圣索菲亚教堂的私邸中平静地去世了。时为公元587年,九月的卡伦戴日(Kalends)的前六日(14),享年102岁。
伊比都斯的遗体被送回仍然动乱不堪的意大利,埋葬在拉文纳郊外的港村克拉塞 (Classe) 。但遗体却被伦巴底王国的斯波雷托(Spoleto)公爵(15)挖出并大加嘲弄,他把伊比都斯的头盖骨做成酒杯,献给了他的主君奥萨里斯(Autharis)(16)。这头骨杯此后就在伦巴底国王的手中充满自豪地代代相传,直到774年,法兰克王国的查理曼大帝攻陷伦巴底首都帕维亚,头骨杯才被蹒跚的狄西德利乌斯(Desiderius)劫走,落入法兰克征服者之手。800年,教皇利奥三世就用这个头骨杯当香油碗,将查理曼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曼把它带回首都,放在爱克斯教堂(Aix la Chapelle),稍后又把它赠给了撒克逊教师阿尔昆(Alcuin)。804年,阿尔昆去世,他的亲属就把头骨带到了英格兰。
征服者威廉 (William the Conqueror) 在某修道院的壁龛里发现了这珍贵的头盖骨:阿尔昆那些虔诚的亲属把它安置在此(阿尔昆以为这头骨属于一位用祷告歼灭了伦巴底人的圣徒[*6])。威廉对这古代的头盖骨备加崇敬,可是,克伦威尔(Cromwell)麾下那些粗野的士兵们却于1650年破坏了爱尔兰的巴里罗修道院(Ballylough Abbey)——1539年,在亨利八世破坏英格兰的修道院时,头盖骨被一位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秘密送到这里——,这可敬的圣遗物也遭到了下流而粗暴的对待。
作者原注:
[*6]:在冯·施维因寇普的著作于1797年问世后,人们才开始逐渐将“圣伊比德”重新当成罗马修辞学家看待。
头盖骨被一名士兵“因了解而哭泣的”霍普金斯 (Read-'em-and-Weep Hopkins) (17)掠为己有,很快,他又为了交换一口弗吉尼亚产的烟草而把它给了“歇息在耶和华怀中的”斯塔布斯(Rest-in-Jehovah Stubbs)。斯塔布斯在1661年送他的儿子塞鲁巴别尔(Zerubbabel)去新英格兰寻找时运(因为他认为王政复辟时期的气氛对一个虔诚的年轻自由民不利),就在这时,他把“圣伊比德”——不,厌恶天主教的斯塔布斯更愿依清教徒的说法称他为“伊比德兄弟”——的头盖骨给了儿子,当成一种驱邪的护符。在塞勒姆(Salem)登陆的塞鲁巴别尔找了一个靠近镇上水泵的地方,建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并把它放在挨着烟囱的碗柜里。他的夫人不仅对“每家碗柜里都有一个骷髅”这句俗语安之若素,甚至还把每晚跟头骨接吻当成了一种义务。然而,塞鲁巴别尔也未能对王政复辟时期的那些恶习完全免疫:他染上了赌瘾,终于在一次赌博中把头盖骨输给了从普罗维登斯来访的自由民以拜尼土·迪克斯特(Epenetus Dexter)。
这头盖骨被藏在迪克斯特的家里,就是地处普罗维登斯北部,座落在现在的北主街 (North Main Street) 和奥尔尼街(Olney Street)交叉处的那幢宅子(18);然而在白人殖民者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战争、即所谓“腓力王战争”(King Philip's War)中,纳拉干西特人(Narragansetts)的酋长卡诺切特(Canonchet)于1676年3月30日袭击了这幢宅邸。这精明的酋长一眼就看出头盖骨那庄严而高贵的特质,于是立即把它赠给了住在康涅狄格州,正在和他商谈结盟的佩科特人(Pequots),以表诚意。4月4日,殖民者们抓住了卡诺切特并迅速将其处死,可伊比德那质朴的头盖骨却从此开始了辗转流浪。
佩科特人业已在先前的战争中变得衰弱,因此无法给予正在遭受打击的纳拉干西特人任何支援。1680年,他们以两盾的价格把这杰出的头盖骨贱卖给了奥尔巴尼的荷兰毛皮商佩特鲁斯·范·斯恰克 (Petrus van Schaack) ,这荷兰人能读懂头骨上差不多被磨平的伦巴底小写体(Lombardic minuscules)题词,遂认定了它的价值(他对古文书学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这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解释新尼德兰毛皮商在十七世纪执北美牛耳的原因)。那几不可见的、宛如尺蠖一般扭曲的文字,写的正是“Ibidus rhetor romanus”(罗马修辞学家伊比都斯)。
但是,说来可悲,就在1683年,一个法国商人让·格里耶尔 (Jean Grenier) 从范·斯恰克那里偷走了这件圣遗物。此人乃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从小就在母亲膝下被教导,要尊敬“圣伊比德”。格里耶尔对圣遗物被新教徒占有这件事感到义愤填膺,在某天夜里用斧头砍碎了范·斯恰克的脑袋,然后就带着战利品向北方逃去;可他却死在混血儿船夫米凯尔·萨瓦德(Michel Savard)手上,神圣的头盖骨也被夺走。目不识丁的萨瓦德并不认识这是谁的头骨,他只是把它和自己那些相似的藏品放在一起,这些藏品都是晚近的产物。
萨瓦德于1701年去世,他再度混血的儿子皮耶尔 (Pierre) 在与索克族(Sacs)和福克斯族(Foxes)印第安人的几名使节以物易物的时候,把头盖骨和其它东西一起交换给了对方。这圣遗物此后就在族长的圆锥形帐篷外面挂了一个世代,直到被一个在威斯康星的格林贝(Green Bay)开设交易所的殖民者查理·德·朗格拉德(Charles de Langlade)发现为止。德·朗格拉德出于对圣物的崇敬,花费不少玻璃珠,从印第安人那里赎回了它;此后,头盖骨就在人们手中不停转手交易。随着买主的脚步,它有时出现在温尼贝戈湖(Lake Winnebago)畔的殖民地里,有时出现在门多塔湖(Lake Mendota)畔的部族聚落中。最后,在19世纪初叶,它落到一个叫所罗门·朱诺(Solomon Juneau)的法国人手里,此人在位于梅诺米尼河(Menominee River)岸边、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畔的密尔沃基(Milwaukee)的新开设的交易所里买到了它。
后来,头盖骨又被卖给某个名叫雅各·卡波切 (Jacques Caboche) 的殖民者,1850年,他在和一个新来的殖民者汉斯·辛梅尔曼(Hans Zimmerman)赌赛象棋或扑克时,把头盖骨输给了对方。辛梅尔曼一直把头盖骨当啤酒杯使用,直到有一天,他被杯中之物的咒语蛊惑,把酒杯扔到了他家门口台阶下的草地小道上。结果,头盖骨掉进了一个土拨鼠洞,等他酒醒去找的时候,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许多世代过去,这位盖乌斯·阿尼奇乌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埃米利亚努斯·科尔涅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乌斯·优利乌斯·伊比都斯,罗马执政官、诸皇帝的宠臣,同时也是罗马天主教会圣徒的神圣的头盖骨,就随着城市的发展,渐渐被埋没在土中。起初,土拨鼠们把它视为神灵从上界送来的圣物,用黑暗的仪式膜拜它,但当这些大自然的掘洞者在入侵的雅利安人的猛攻下败北的时候,它们也就对它弃之不顾了。下水道通了过来,但它只是经过头骨旁边。房屋一幢接一幢地建起——共计二千三百零三幢,甚至更多——,最后,在一个命运之夜,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发生了。玄妙的自然因灵魂的迷醉而震颤,它就像在这个“容器”所盛的饮料中搅起泡沫一样,把高贵者贬落尘埃,将低贱者抬上高位——呵,看哪!当玫瑰色的黎明降临、密尔沃基的市民们起床的时候,发现过去的草原已经变成了高地!整片广阔的地区都被高高地抬起,经年埋藏在地下的奥秘终于重见光明。就在那里,就在断陷的车道之中,那通体纯白、平稳地镇座着的东西——那神圣的、有如执政官一般庄严的东西,正是伊比德的头盖骨的穹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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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T. 约西 (S.T.Joshi) 的注解,译自《洛夫克拉夫特未收录诗文集第二卷》(H.P.Lovecraft Uncollected Prose and Poetry II),死灵之书出版社(Necronomicon Press)出版,1980年
(1):虚构的作者及著作。
(2):此人是劫掠了罗马的阿拉里克 (Alaric) 的妹婿。
(3):此名显然与洛夫克拉夫特的笔名汉弗莱·利特尔维特 (Humphry Littlewit) 有关。当然,著作亦属虚构。
(4):虚构的作者及著作。顺便,用法语说的话,“…au Moyen Age”要比“…le Moyen Age”更好一些。
(5):摘自《罗马帝国衰亡史》第39章。
(6):波伊提乌斯的全名是阿尼奇乌斯·曼利乌斯·托尔克瓦图斯·塞维利努斯·波伊提乌斯 (Anicius Manlius Torquatus Severinus Boethius) 。
(7):东罗马历史学家。这里可能是指他的《战记》第五至第七卷,记载与哥特人作战的部分。
(8):六世纪的哥特历史学家。引文出处为虚构。
(9):可能为虚构。“《帕基》 (Pagi) ”也可能是《拉丁语颂词集》(Panegyrici Latini)的误写,但该书中并没有言及此时代的部分。
(10):486年,克洛维率领法兰克族攻杀了“西罗马帝国高卢行省”的最后一位统治者锡亚格里乌斯 (Syagrius) 。
(11):“Deodamnatus”相当于英语的“god-damned”。
(12):536年。
(13):538年。
(14):这是罗马人的计时方式,相当于8月27日。
(15):伦巴底人于575或576年占领斯波雷托。
(16):伦巴底王。584-590年在位。
(17):关于清教徒的命名法,可以参见洛夫克拉夫特的下述文字:“‘颂神者’巴朋 (Praise-God Barebones) 是克伦威尔反叛议会的领导者暨狂热成员,他儿子的命名比父亲更进一步,叫‘如果耶稣基督没有为你而死你要有多该死’(If-Jesus-Christ-had-not-died-for-thee-thou-hadst-been-Damned)!他儿子从小就叫着这么长的名字长大,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朋友们终于决定用简名来称呼他,就是‘该死的巴朋博士’(Damned Dr. Barebones)!”——摘自《业余作者集》(The United Amateur)杂志1915年9月号,世评栏(Department of Public Criticism)。
(18):“ (约瑟夫·库尔温) ……在奥尔尼街上买了一座屋邸,因此获得了普罗维登斯的自由民资格。这座屋邸位于格里高利·迪克斯特(Gregory Dexter)家北邻,就建在奥尔尼巷(Olney Court)——当时叫城镇街(Town Street)[注:即主街]——以西的斯坦帕斯岗(Stampers' Hill)上。1761年,在此新建了更大的邸宅,该建筑至今尚存。”——摘自洛夫克拉夫特,《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第二部,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