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 (The Diary of Alonzo Typer)
H.P.洛夫克拉夫特 & 威廉·拉姆雷
作于1935年10月,发表于《诡丽幻谭》1938年2月号
翻译:玖羽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dat.asp
编者注:对居住在纽约金士顿的阿隆佐·哈斯布鲁克·泰普尔 (Alonzo Hasbrouck Typer) 先生的可信目击报告表明,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在巴达维亚(Batavia)①的里士满旅馆,时间是1908年4月17日的中午前后。泰普尔先生是一个古老的阿尔斯特(Ulster)②望族的最后一员,失踪时53岁。
泰普尔先生曾受私人教育,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和海德堡大学求学。他的一生都作为研究者度过,其研究包含许多人类知识的边缘领域,这些知识鲜为人知,一般来说会引起恐惧。他那篇论述了吸血行为、食尸鬼、闹鬼现象的论文曾遭多家出版社拒绝,后私人印刷出版。在1902年的一系列怪异而苦涩的学术争论后,他辞去了在“心灵调查协会”的职务。
在不同的时期中,泰普尔先生曾四处旅行,有时长期不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现已知他的旅程遍及尼泊尔、西藏、印支半岛,还在1899年踏上了神秘的复活节岛。泰普尔先生失踪后,人们进行了大规模搜寻,但毫无结果,他的财产已在他纽约的远房表亲间进行了分割。
诸位读者将要看到的日记据说发现于一座大型乡间宅邸的废墟中,该宅邸位于纽约州的阿提卡 (Attica) 附近,在化为废墟之前,曾背负了好几个世代的好奇目光和危险名声。这栋宅邸非常古老,远在白人广泛移居到这一带之前就已建成,属于一个既奇特又神秘的家族,范德赫尔(van der Heyl),这家人于1746年担着行巫术的嫌疑移民到奥尔巴尼(Albany)。建筑本身大约建于1760年。
人们只知道极少一点范德赫尔家的历史。这家人和他们的普通人邻居彻底疏远,直接从非洲购买几乎不会讲英语的黑奴,他们的孩子只跟家庭教师学习,或去欧洲求学。他们家的人一进入社会就很快销声匿迹——甚至来不及获得邪恶的名声,因为他们都会参加黑弥撒团体,乃至教义更加黑暗的教团。
围绕这可怖的宅邸,一座村庄蔓生出来。村民由移居而来的印第安人构成,稍晚一些时候,从附近乡村来的逃亡者也搬进了村子。村庄有一个意义不明的名字:寇拉辛 (Chorazin) ,其村民在混血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遗传特征,民族学家曾对此写过几本专著。村后有一座陡峭的小山,这座小山也在范德赫尔家宅邸的视野之内。山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奇特环形石阵,易洛魁人会对它投以恐惧和厌恶的目光;根据考古学和气候学上的证据,石阵建立的时间一定早得惊人,它的来源和性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大概从1795年开始,前来此地的拓荒者和接踵而来的移民就开始传说,在特定的季节,会有怪异的叫唤声和咏唱声从寇拉辛村、从那座宅邸、从小山上的石阵那里传出。有理由相信,这噪声于1872年前后停止,那一年,范德赫尔家全家——包括仆人在内——突然同时消失了。
从那时起,宅邸就荒废了;当新业主和好奇的访客企图在宅邸内住宿时,发生了三起原因不明的死亡、五起失踪和四起突然疯狂的事件,在这些灾难性的事件之后,宅邸、村庄和一大片乡野土地都被归还给州政府,然后在范德赫尔家的继承人缺席的情况下被拍卖掉了。1890年左右,业主——先后是布法罗 (Buffalo) 的查尔斯·A.希尔兹(Charles A. Shields)及其子奥斯卡·S.希尔兹(Oscar S. Shields)——将整块地产彻底废弃,而且警告所有调查者,决不要涉足这片区域。
在最近四十年中,已知接近过宅邸的人只有神秘主义者、警察、记者和从海外来的古怪人物而已。这最后一批人基本都是神秘的欧亚混血儿,可能来自交趾支那 (Cochin-China) ③,他们进入宅邸后,会出现一段奇异的记忆空白,这在1903年曾激起新闻界的广泛关注。
泰普尔先生的日记本幅为6×3.5英寸,由坚韧的纸张装订而成,封皮是一种奇特而结实的金属薄板。这本日记于1935年11月16日被一个颓废的寇拉辛村民发现并占有,当时州警正在调查传闻中范德赫尔家废宅倒塌的事件。这栋宅邸的确倒塌了,它显然是被11月12日刮起的暴风吹倒的。宅邸的崩塌之彻底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没有几星期时间,根本无法详尽查寻。约翰·伊格尔 (John Eagle) ——一个肤色黝黑、脸如猿猴、貌似印第安人的村民找到了日记,他说他是在很浅的废墟表层发现的,因此这本日记必定被放在建筑上层的房间里。
宅邸的残骸只有很少一些部分还能辨认出来,但它的地下室——庞大得令人惊讶、异常结实的砖砌地窖 (它被一扇古老的铁门紧紧锁闭,那锁结实得不合常理,只能炸开) ——依然保持完好,并表现出了几个令人困惑的特点。首先,所有砖墙都被不可解译的象形文字彻底覆盖,这些文字粗糙地刻在墙上;其次,地窖后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开口,在宅邸崩塌时,这个开口被一次显然是蓄意造成的塌陷堵塞了。
可最奇怪的事情,还是石板地面上积下了某种恶臭、粘稠、漆黑的物质,这些东西铺了一大滩,还拉出一条不规则的线,线的尽头消失在被堵塞的圆形开口那里。最先打开地窖的那些人说,他们闻到的味道就像动物园的蛇屋。
这本日记显然是失踪的泰普尔先生单独调查可怖的范德赫尔家宅邸时记录下来的,笔迹鉴定专家已证明它并非伪造。日记的字迹显示出作者的神经愈发紧张,到末尾时,已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那些寇拉辛村民——他们的愚笨和寡言难倒了所有想要调查这片地区及其秘密的人——坚称,记不清泰普尔先生是否和其他轻率的访客一样到访过这幢可怕的宅邸了。
下面逐字转录日记全文,不加任何评论。要怎么对它加以解释、为什么这么解释、除了作者的疯狂,我们还能推断出什么——所有这些,都希望诸位读者自己找到答案。未来,我们可能会发现这本日记的价值,并以它为钥匙,解决延续了好几代的谜团。而且,它的叙述还可能让系谱学家得以证实泰普尔先生迟来的记忆——关于阿德里安·史雷格 (Adriaen Sleght) 之事的记忆。
日记
1908年4月17日
我下午6点才抵达这里。我必须迎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从阿提卡一路步行过来,因为没人肯租给我马或大车,我也不会开汽车。这个地方比我预料的还糟,我害怕有什么会来,即使我曾长期研习秘密,也是一样恐惧。那一夜——那历史悠久的、恐怖的瓦尔普尔吉斯巫魔之夜 (Walpurgis Sabbat) ——就快到了,自从在威尔士的那时候之后,我就知道如何寻找它。不管要来的是什么,我都不会畏缩。被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驱策,我用我的全部人生探寻邪恶的奥秘;除了来这里,我已经别无选择,我不会挑剔命运的安排。
我到达的时候,太阳还没落,但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今天的雷雨云是我见过最密集的,只有不时劈过的闪电照亮道路。那村子既可恨又闭塞,村民们只比白痴强一点,他们中的一个用奇怪的方式向我打招呼,仿佛他认识我。我只能看见一点周围的景色——一个小小的沼地山谷,长满了奇怪的棕色杂草,死亡的菌类铺在坑洼不平、被邪恶地扭曲的树干和秃枝上。村后有一座看起来阴郁莫名的小山,山顶是一个环状的巨石阵,圆环中央还有另外的石头。毫无疑问,那就是污秽的原初存在,V------告诉过我,它和N------巫会 (estbat) 有关。
这庞大的宅邸座落在庭园中央,被怪异的荆棘包围。它的古旧差点使我却步,不过我还是勉强在荆棘中开出一条路。这里既污浊又病态,我很惊讶,这一大坨害了麻风病的东西居然还能支撑得住。宅邸是木造的,但本来的建筑次序已被掩藏在令人困惑、杂乱无章的各种附属建筑中,这些追加的建筑体现了各个时代的风格。我想,最先建立的应该是新英格兰殖民地风格的方形部分,它应该比荷兰式石砌邸宅更好建一点——这时,我想起迪尔克 (Dirck) ·范德赫尔的妻子来自塞勒姆,她正是那位不堪提及的阿巴顿·科雷(Abaddon Corey)的女儿。宅邸附有一个小柱廊,当我跑到它下面时,暴风雨正好开始吹打。这是一场恶魔般的暴风雨:外面暗得就像午夜,大雨滂沱而下,雷霆和闪电像世界末日一样劈过,狂风则似乎想用爪子把我攫住。大门没有锁,我打着手电走进宅邸;积在地板和家具上的尘土足可用英寸计,这里的气味就像霉菌丛生的坟墓。宅邸的大厅一通到底,右手边有一条弯曲的楼梯,我在尘埃里开出一条路,走上楼,选了这间前室扎营。这里的布置看起来还算齐全,但所有家具都损坏了。这些文字写于晚上8点,我已用旅行箱中的冷饭填过肚子,以后我的饮食将由那些村民送来——虽然他们决不会走过已经倒塌的庭院大门,直到(用他们的话说)“以后”为止。我希望能摆脱这个地方带给我的不快感——这种不快感我非常熟悉。
稍晚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宅邸里有某些存在。其中一个存在确凿无疑地对我展露出敌意:一种恶毒的意志正设法摧毁我、将我压倒,我在刹那间几乎无法支撑,但还是运用全部力量,成功抵抗了它。它的邪恶令我毛骨悚然,而且肯定不是人类。我想它一定已和地球外的某些强大力量结盟——那些强大的力量存在于逾越时间、超越宇宙的空间之中。它如巨像般巍然矗立,正如用阿克罗 (Aklo) 语④写就的东西证实的那样。在我的感觉中,它非常巨大,我很惊讶,这些房间居然塞得下它——当然,它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巨大。它的年龄一定老得难以形容——既令人震惊,又不可名状。
4月18日
我昨晚睡得很少。凌晨三点,一阵奇怪的贴地风开始在整片区域刮起,然后逐渐上升,直到整座宅邸都开始颤抖,就像遭了台风。当我走下楼梯时,在我的想像中,仿佛有一些半隐半现的形体在前门的黑暗中出现。我刚走到一楼,就被粗暴地推向后方——被风吹向后方,至少我是这么假设的。但我发誓,就在转过身来的功夫,我看见一只硕大的黑色爪子迅速消失。我站稳脚跟,最后安全地走到门口,给那扇危险地摇晃着的大门插上沉重的门栓。
我不想在黎明降临前对宅邸进行探索。可我现在睡意全无,恐怖感和求知欲在猛烈燃烧,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继续搜查。依靠闪亮的手电,我在尘埃里前行,进入了巨大的南客厅,我知道那里挂着家庭成员的肖像——肖像果然挂在那里,和V------说的一样,而且我感觉自己曾从某些更加模糊不清的来源知晓过此事。这房间漆黑一片,满是霉菌和尘土,我能在这里做的事聊胜于无,但依然可以移动视线,遍览范德赫尔那可憎的家系。我似乎熟悉某些肖像画上的面孔;但我却完全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面孔。
在这些肖像中,最清晰的一张是可怕的混血儿约里丝 (Joris) 的——她是迪尔克最小的女儿,出生于1773年,我能看到她的绿眼睛以及脸上像蛇一般的神色。关上手电后,我觉得那面孔在黑暗中亮了起来。这一半是来自我的想像——我看到它正泛出微弱的绿光。我看得越多,就越觉得它邪恶,于是转过身去,以免愈发增长的压力使自己产生幻觉。
可转身之后,我看到的东西更糟。那是一张狭长而阴郁的面孔,两只小眼睛紧挨在一起,我立即辨认出那像猪一样的容貌,虽然画家已经很尽力地把他的猪鼻子猪嘴画得像人了;这正是V------曾在悄声低语中向我说过的。在恐怖的凝望中,我觉得那双眼睛开始发出红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整个背景都换成了异质的、毫不相关的场面——在孤独、荒凉、肮脏的黄色天空之下,丛生着看起来孤苦伶仃的黑刺李灌木。我担心我的理智,于是便冲出那个被诅咒的画廊,沿着扫净灰尘的转角,跑上楼梯,回到了我的“营地”。
稍晚
我决定趁着白天探索这些宛如迷宫的附属建筑。我不可能迷路,因为我的脚印深深地留在灰尘里,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留下更加明确的标记。很奇怪,我轻而易举地弄懂了这些错综复杂的走廊的结构。经过很长一段路,走到展开的宅邸北翼尽头,有一扇上锁的门,我把门砸开,里面是一个小间,塞满家具和被蛀烂的木料,我在外墙上发现了一个黑暗的洞口,它正藏在被蛀蚀的木头之后。这是一条秘密通道,通往未知的黑暗深处,但它却没有台阶或扶手,更像一个陡峭而倾斜的滑道或隧道,我很好奇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壁炉上挂着一张发霉的绘画,我走近之后才看清,上面画着一个身穿18世纪晚期风格礼服的少妇。她的面容具有一种古典的美感,可神情却邪恶无匹。在她精巧的脸庞上显现的不仅仅是无情、贪婪和残暴,而且还有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丑恶。在我看来,画家——抑或是缓慢的霉烂——使她的脸色苍白,像一尊病弱的绿色塑像,而且还给皮肤增加了一些几乎觉察不到的细微鳞状纹理。稍后,我上到阁楼,发现了几个装满奇怪书籍的箱子。无论从字体还是从形制上看,这些书都完全是异界的产物,其中一本书里有一种我曾认为不可能存在的阿克罗语咒文变种。我没有太仔细地检查楼下那些积满灰尘的架子上的书。
4月19日
尽管尘土上只留下了我自己的脚印,但这里一定有着看不见的存在。昨天,我在荆棘丛中开出一条小路,直通送饮食的庭院大门,可今早我发现荆棘已经合拢;此事甚为怪异,因为这些灌木已经完全枯干、失去活力了。我再次感到那种非常巨大的存在,就是房间里几乎塞不下的那个;但这次的存在比它更为庞大,而且,我昨天发现的书里的第三条阿克罗语咒文可以赋予它形体、使它可见。我不知自己是否敢将它具现化:这样做要冒极大的风险。
昨晚我开始瞥见一些无常的幽影——有脸和形体,就在大厅和房间的阴暗角落之中。它们是如此丑陋、可憎,我甚至不敢形容。这些幽影似乎和昨天凌晨那只长着巨爪、企图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的形体同属一类,当然,前提是,那不是我的幻觉。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东西;我又看到了那爪子,它有时单独、有时结伙出现,但我已决定无视这种现象。
下午早些时候,我第一次探索了地下室。我是用在库房里找到的梯子下去的,因为木阶早就朽烂了。地下室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硝石,许多无定型的土墩标示出了瓦解殆尽的器物。望向尽头,我看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向前延伸,它似乎正好处在北面一翼的下方,我昨天在那里发现了上锁的小间;通道的尽头被厚重的砖墙和紧锁的铁门封闭。这明显是某种地窖,墙和铁门表现出十八世纪的建筑风格,必然是这个宅邸最古老的扩建,时间肯定在独立战争之前。在明显比铁门古旧许多的门锁上,雕刻着一些我无法解读的符号。
V------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地窖。这地窖的门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更令我不安,因为当靠近它的时候,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我向里聆听,只是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我才留在这个恶性的所在。当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我无比希望木阶还在,因为我攀登梯子的速度慢得简直让我疯狂。我真不想再到下面去了——尽管某些邪恶的灵体力劝我说,应该在夜晚下到地窖,以学到某些必须学得的东西。
4月20日
我调查了恐怖的深渊——这只是因为我知道了,它还有更深奥的部分。昨晚的诱惑实在太强,所以我还是在晚上最黑的时间,打着手电下到了那满布硝石、如地狱一般的地窖。我蹑手蹑脚地走在那些无定型的土墩之间,一直走到可怕的砖墙和上锁的门前。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忍住了低语出我所知晓的咒文的冲动,只是在聆听——以疯狂的专心聆听。
最后,我听到从铁门对面传来了声音——那是恐吓的声音和咕哝的低语,就仿佛是什么庞大的夜之巨怪潜伏在门后。更加糟糕的是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就像是无比巨大的蛇或海兽在地面上拖动长着怪物般皱褶的肚子。我被吓得近乎瘫痪,不由得把目光转向那把巨大、生锈的锁头,以及其上铭刻的异界的、神秘的象形文字。我无法辨别这些印记;它在亵渎的、不可描述的古风之中,还略有一种类似黄种人工艺的风格。这时,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这些印记发出了绿光。
我掉头就跑,却发现前方出现了巨大的爪子——这些巨爪眼看着膨胀起来,逐渐实体化。自地下室邪恶的黑暗之外,钩爪伸展开来,它们后面如幽影般浮出长满鳞片的手腕,而引导它们作出可怖摸索的恶意也若隐若现。这时,从我身后——就从那令人发指的地窖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回响,就像回荡在遥远地平线上的雷鸣。在巨大的恐怖之下,我打着手电,迎着幽影般的钩爪冲去,在最强档的光柱下,我看到它们消失不见。我叼着手电爬上梯子,在回到二楼的“营地”之前,一次也没有停步。
我不敢想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是为探寻而来到这里的,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东西正在反过来探寻我。就算我希望离开,现在也不可能了。今天我为了拿饮食而去庭院大门那里,却发现荆棘已将路完全堵塞。荆棘长满了所有的地方,甚至长到了宅邸里;在某些地方,褐色、带刺的藤条没有卷曲,生长到惊人的高度,像铁栅一样阻塞了我所有的出路。那些村民和这件事肯定有关连,当我回到宅邸里时,发现饮食被放在前厅,但我完全猜不到它是怎么被运到这里的。我后悔自己扫净了灰尘,如果地上还积着一些,我就能通过足迹判断了。
下午,我在一楼后面那间巨大而阴森的图书室里读了好几本书,产生了一些不能在这些写下来的疑惑。我以前从未读过《纳克特抄本》 (Pnakotic Manuscripts) 或《埃尔特顿陶片》(Eltdown Shards),如果知道它们记载了什么,我决不会从书架上拿起它们。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离可怖的巫魔之夜只剩十天了。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到来之前,它们似乎想先留着我。
4月21日
我又去调查了一次肖像画。有些画上标有名字,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幅——就是画于两个世纪以前、画上是有着邪恶容颜的女人的那幅。它让我感到困惑:上面的名字是“特琳切 (Trintje) ·范德赫尔·史雷格”,我有一种强烈的印象,自己以前肯定因为某种重要的关系,在哪里见过史雷格这个名字。虽然现在我感到了恐怖,但当时还不觉得。我必须拼命从脑中找出线索。
这些肖像画的眼睛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难道他们中的一些有可能从那积满灰尘、腐烂霉变的裹尸布里出现?从发黑的画框里,这些有着蛇脸和猪脸的术士们可怕地瞪视着我,在阴暗的背景里,还有另外一些混血的面孔开始向外窥视。所有这些人的脸都带着他们一族的丑恶特征——那种像人的外观要比不像人的外观更加恐怖。我希望他们的脸不要让我想起别的脸——别的我曾见过的脸。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莱顿的科内利斯 (Cornelis of Leyden) ⑤是其中最恶劣的,在他的父亲发现别的钥匙之后,他打破了障壁。我现在很确定,V------只知道一些只鳞片羽而已,所以我才毫无准备,完全无法自卫。在老克莱斯(Claes)之前,这个家族有过什么经历?不管老克莱斯在1591年做了什么,如果没有和外部异界的某些联系,他都不可能把邪恶的遗产传下好几个世代。而从这怪物般的家族派生出来的家系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难道不是分散在世界各地,一齐等待着他们共同的遗产吗?我必须回忆起,自己是在哪里特别注意到史雷格这个名字的。
我希望自己可以确定,这些肖像会永远留在他们的画框里。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看到一些类似早先的爪子和阴影的脸和形体瞬间闪现,它们与某些古代的肖像画极为相似。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未看到这种存在和相似的肖像画同处于一个房间:要么就是光线不好,使我看不到其中一方,要么就是这种存在出现在别的房间里面。
或许,正如我所希望的,这些存在只不过是我臆造的想像;可我不能确定。这些存在中有一位女性,她长得和那间上锁的小室里的肖像画一模一样,也拥有同样的地狱般的美貌。也有些存在和任何一幅肖像画都不像,但我想,那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本来的面貌被藏在画布的霉斑和灰尘之下了。少数几个存在让我感到极度恐惧,因为它们已经开始缓缓地物质化,变成有形或半有形的躯体——同时,还使我产生出一种可怖的、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那个女人的美貌远胜他者。她的这种有毒的魅力,就像在地狱边缘长出的香花;当我凝神细看时,她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她的脸庞泛绿,我怀疑我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看到了鳞状的纹理。这女人是谁?这个住在锁闭了一世纪以上的小间里的女人是谁?
显然是依昨日之例,我的饮食再次被放在前厅。为了获取脚印,我已经撒了灰尘,但今天早晨,我发现整个大厅都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扫干净了。
4月22日
我今天的发现极其恐怖。我再次搜查了布满蛛网的阁楼,发现了一个破烂的雕花木箱,显然是荷兰产的——里面装满了亵渎的书籍和文书,它们都非常古老,比我迄今为止发现的东西古老得多。这里有《死灵之书》 (Necronomicon) 的希腊语译本、有《伊波恩之书》(Livre d’Eibon)的诺曼法语译本,还有老路德维希·蒲林(Ludwig Prinn)的《蠕虫之秘密》(De Vermiis Mysteriis)的初版。但是,一份古老手稿的内容比所有这些都糟:它是用中古拉丁语写成的,全部是克莱斯·范德赫尔那怪异而潦草的字迹,这本日记或笔记显然由他本人写于1560年至1580年之间。当我解开变黑的银书钩、翻开泛黄的纸张时,一张彩色图画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畸形怪物的画像,它长得类似乌贼,有喙、触手和两只巨大的黄眼睛,尤为令人作呕的是,其轮廓有些接近人类。
我从未见过这般令人厌憎、犹如恶梦的形体。它的爪子、脚和头上带着奇异钩爪的触手都在提醒我,在我摸索前进的恐怖之路上横着多么巨大的阴影。这个形体坐在一个类似宝座的巨大基座上,那基座还刻着有点类似汉字的未知象形文字。这些文字和图画都充满了深远而无处不在的不祥和邪恶,我想不出它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世界的产物。那怪物般的存在,正是永恒时间、永恒宇宙中所有邪恶的焦点——而那些可怕的符号能让微不足道的画像获得毛骨悚然的生命,单单通过羊皮纸就能使读者遭到毁灭。对于这只怪物和这些文字,我没有任何头绪,但基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知道这两者都有着地狱般的精确。我越是研究这些文字,就越发现,它们和刻在地窖里那把不吉的锁上的符号非常相似。我把这张图画留在阁楼里:不能让这种东西睡在我附近的地方。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阅读老克莱斯·范德赫尔的手记。我读到的东西必定会使我未来的人生变得模糊不清、充满恐怖:现在这个世界、乃至那之前的许多世界全都展现在我眼前。我得知雷姆利亚 (Lemuria) 人在五千万年前建造了香巴拉(Shamballah)城,它就矗立在东方沙漠之中,被心灵力墙环绕,绝对不容侵犯。我知晓了《德基安之书》(Book of Dzyan),它的前六章比地球的历史还早,可以追溯到金星的君王们(lords of Venus)坐着他们的船,穿越宇宙,前来教化我们这颗星球的时代。同时,我看见了一个名字,我过去曾以极其恐怖的方式知晓了它,此前我只在耳语中将它听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被写成文字。那个令人忌避的、可怖的名字是——鄢获(Yian-Ho)⑥。
手记里的很多地方都要求我找到一节文字作为钥匙。归根结底,通过种种暗示,我得知老克莱斯没有把他的所有知识都写在一本书里,而是记载在某些别的地方。若不找到另一份记载,我就不可能完全理解这本手记。只要那份记载还在这座被诅咒的宅邸内,我就一定要找到它。尽管已经变成这座宅邸的囚犯,我依然没有丧失贯穿我整个生涯的、对未知的狂热;在厄运临头之前,我要尽可能深地探寻宇宙的秘密。
4月23日
我整个早上都在找那第二份手记,上午,我终于在那个上锁的小间里发现了一张书桌,它就在书桌里。和第一份手记一样,上面写着克莱斯·范德赫尔的洋泾浜拉丁语;这笔记似乎与第一份手记的某些段落各自相关,但本身互不连贯。我快速浏览了一下,在里面又发现了那个可憎的名字——鄢获。鄢获,那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它的秘密比人类的历史还悠久,但却潜藏在所有人的心灵深处。这个名字被提到了好几次,而在它的周围,总是围绕着粗略勾画的象形文字,这种文字和我在那张地狱般的图画上看到的文字非常相似。这份手记显然是解读那怪物般的触手形体和它所包含的禁忌意义的一把钥匙。我登上台阶,走向积满蜘蛛网和恐怖的阁楼——走向图画里的知识。
当我试图打开阁楼门的时候,它前所未有地卡住了。我几次尝试,可用尽力气也没有打开。最后,我感觉就像某些看不见的巨大存在突然放手一样——一个非物质的形体向上飞去,我还听到了拍打翼翅的声音。那张恐怖的图画还在,但我觉得它没有放在先前的地方。我用了从另一份手记里找到的钥匙,但很快发现,这不是能够直接解明秘密的那把。这只是一条线索——它关联到那个过于黑暗,因而被重重防护的秘密。我可能需要好几小时——也许好几天——,才能寻得恐怖的真意。
我还有多少时间去学习那秘密?现在,幽影般的手腕和爪子越来越吸引我的目光,它们看起来比最初的时候更加巨大。我大概也不可能在那些朦胧、非人的存在面前长期无事,它们模糊、巨大的身躯仿佛能充塞整个房间。如今,那些奇形怪状、转瞬即逝的脸和形体,以及那些模仿肖像画上人物的身形总是转瞬即逝,使我混乱、迷惑。
真的,地球上那些恐怖的原初奥秘最好无人知晓、无人召唤;那些可怖的秘密与人类毫无关系,如果不以安宁和心智为代价,任何人都不可能学到它们。神秘的真实能使所知者变成一个他同类中的异类,他从此只能孤独地生活在地球上。同样地,有些比人类更加古老、更加强大的可怖存在至今仍然幸存,它们亵渎地蔓生着,活过了对人类来说毫无意义的永恒岁月。那些怪物般的存在永远沉眠在难以置信的地穴和遥远的洞窟中,远离理性和因果的法则,等待亵渎者来唤醒——这些僭妄之人知晓它们那暗黑而禁忌的印记,以及诡诈的暗语。
4月24日
我一整天都在阁楼里研究图画和钥匙。日落之时,我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它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以前从未听闻。侧耳静听,我确定它是从这座宅邸北方远处、村庄背后,那座竖立着环形石柱的陡峭小山上传来的。我曾听说,有一条路能从宅邸通往那些原初的环状列石,我也早就怀疑范德赫尔家的人会在某些季节频繁地走过那条路;但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我所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刺耳的笛声夹杂着某种古怪而丑恶的嘶声和口哨声,类似一种离奇的、异界的音乐,它和地球上任何一本年代记的记载都没有相似之处。这声音异常微弱,而且很快消失,但它已足以勾起我的思索。在这座宅邸中,有着秘密倾斜隧道、以及下方有着被锁闭的砖砌地窖的一翼正好长长地伸向北方、指向小山。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以前我完全没想到过的联系吗?
4月25日
对于我遭到了怎样的囚禁,我有了奇特而不安的发现。在一种险恶的魅力把我的心吸引向小山之后,我发现荆棘只在那个方向给我让开了一条道路。那里有一座荒废的拱门,昔日道路的痕迹依然毫无疑问地存在于灌木之下。荆棘包围了整座小山,可在立石的山顶却只长有奇异的苔藓和发育不良的杂草。我花费数小时爬到山顶后,注意到有一阵奇怪的风似乎总是在这些禁忌的巨石周围徘徊,有时还似乎在耳语;它的声音尽管有着黑暗而神秘的调子,但却清楚得古怪。
无论颜色还是肌理,这些石头都与我见过的石头完全不同。它们不是棕色或灰色的,而是在肮脏的黄色里融进邪恶的绿色,同时还会如变色龙那样变幻色彩。它们的肌理就像有鳞的蛇类,触摸它们时,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快感——就如蟾蜍或其它爬虫类的皮肤一样,摸上去又湿又冷。在中央的立石附近,有一圈我无法解释的奇怪石框,但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长期被封堵的水井或隧道的入口。当我试图从山上远离宅邸时,发现荆棘堵塞了所有出路,只有返回宅邸的路径可以很容易地找到。
4月26日
黄昏时分,我再度爬上小山,发现那风声般的低语比以前更清晰了。那是一种接近愤怒的嗡鸣声,就像在咝咝地进行现实中的对话一样。听到这个声音,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那种来自远方的奇怪笛音。日落后,过早的夏日闪电在北方地平线上闪出奇怪的光,然后,随着高空的一声怪异炸响,天色几乎立即暗了下来,这一现象令我极其不安。同时,我一直不能摆脱一种印象——那非人的嘶声对话结束在一阵用喉音发出的、宇宙般的嘲笑里。在我脑海中盘旋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毫无道理的好奇心难道从朦胧的空间中召唤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巫魔之夜已经近在咫尺,结局到底会是怎样?
4月27日
我的梦终于变成现实了!就像它在要求我的生命、躯体、灵魂一般,我进入了门户!破译图画上那些神秘象形文字的进展一直很缓慢,但我在下午找到了最后的线索,到晚上已能完全破译——它的含义表明,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适用于我在这座宅邸中遇到的那些东西。
在这座宅邸地下——具体不知何处——的坟墓中,潜藏着一个“被遗忘的远古之物” (ancient forgotten One) 。它向我指出了我踏进的门户,把我需要的失落印记和词句教给了我。我无法推测它已被埋在这里多久——除了在小山上树立石阵的人,以及后来找到这个地方、在这里建造宅邸的人之外,没有人还记得它。1638年,亨德里克(Hendrik)·范德赫尔之所以会从新尼德兰来到这里,也明显是为了寻找它。在生存于地球上的人里,只有极少数发现或继承了钥匙的人会颤抖着在秘密的低语中提到它;没有人类曾经见过、甚至仅仅瞥见过它——除非,也许,在这座宅邸里消失的巫师们探究得比我猜测的更远。
随着我知道了这些符号,我也通晓了“恐怖的七个失落印记” (Seven Lost Signs of Terror) 、在缄默中了解了使我惊骇难言的“恐惧之词句”(Words of Fear)。现在仍然等我去做的,只是咏唱出能使那个守护着太古门户的“被遗忘的远古之物”产生变化的圣歌。这圣歌让我惊叹莫名;它由奇怪而令人反感的喉音和招人烦躁的咝咝声构成,不像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就连《伊波恩之书》最黑暗的章节也没有将它记载。日落后,我又爬上小山,试着高声吟唱了它,但回答我的只有遥远地平线上模糊而不祥的隆隆声,以及尘埃聚成的薄云像某种邪恶生物般翻滚、旋转的景象。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准确地发出异界的音节,又或是必须等到巫魔之夜——那地狱般的巫魔之夜,毫无疑问,这座宅邸里的存在们想让我待到那时——,那“重大的变化”才会发生。
今天早晨,我产生了怪异的恐惧感。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想起曾在哪见过史雷格这个令我困扰的名字了。这种记忆呼之欲出的前景使我产生了难言的恐怖。
4月28日
今天,黑暗不祥的云层断断续续地在山顶的环形石阵上方徘徊。我之前已经数次注意过它,但现在所见的云层的形状和组合又带上了新的意义。那蛇一样的形体,与我在宅邸中见过的幽影般的形体有奇异的相似之处。它呈轮形飘浮在那原初的环状列石上空,反复旋转,仿佛被赋予了险恶的生命和目的。我可以发誓,那云层在愤怒地喃喃低语。它旋转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开始缓慢地向东飘去,那样子就像一个掉队的步兵营。难道说,那就是那些恐怖之物,只有所罗门王才知道它们有多古老?——那些巨大的黑色存在,其脚步震撼大地,其数足以组成一支大军?
我练习了能让那个无名之物产生变化的圣歌。但当我不出声地默诵音节时,怪异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总结一切证据,我接近“那个东西”的唯一方法是进入地下室里那个上锁的地窖,那地窖是为了地狱般的目的而建,它本来就是要遮蔽那条隐藏的、通往“太古存在”巢穴的地道。在地道的尽头,有怎样的守护者在永远地生存、它靠某种未知的食物滋养,活过了多少个世纪——这只有疯子才能揣摩。住在这座宅邸之中、把那种存在从幽深的地底召唤出来的术士们一定对它了解得非常透彻,所以才有了那些令人震怖的肖像画和留在此地的记忆。
圣歌的效果有限,这一点最麻烦。它可以召唤那个无名之物,却没有提供控制“那个东西”的手段。当然,我会一些普通的印记和手印,但这些办法对那种程度的存在是否有效,不试过无法知道。尽管如此,巨大的回报也足以使任何危险变得合理——何况,就算我退却,那种未知的力量也会强迫我去做的。
我还发现了一个新的障碍。我必须进入那个上锁的地窖,但我没有钥匙。那把锁太结实,不是用强力砸得坏的。钥匙肯定就在这座宅邸里,但在巫魔之夜到来前,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彻底探索。我有打开锁的勇气吗?我甚至不知道铁门后面囚禁、潜藏着怎样的恐怖?
稍晚
这一、两天我都没有下到地窖里去,但今天午后稍晚的时候,我终于再次进入了那个禁忌的领域。最初是一片静寂,可没过五分钟,就能听到从铁门对面传来恐吓的声音和咕哝的低语。这次的声音比过去更大、更恐怖,同时还有那种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什么怪物般的海兽——现在,它越来越迅速、越来越急躁,就像在努力打破我面前的这道门扉。
声音逐渐变得更大、更不耐烦、更可怖。又响起了我第二次下到地窖时听见过的那种地狱般的、无法辨别的回响——那是一种被压抑的回响,就如遥远的雷鸣回荡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但它比以往更强百倍,在音色中还带上了新的恐怖含义。若是用相近的声音作比,这就犹如生活在早已消失的恐龙时代的可怕怪兽的吼叫,那时,原初的恐怖还在地球上徘徊,伐鲁希亚 (Valusia) ⑦的蛇人刚刚筑起它们邪恶魔法的础石。就是这样的咆哮——但这个令人震惊的声音响亮得震耳欲聋,不可能发自任何一种有机生物的喉咙。我真的有胆量打开门、直面潜藏在门后的东西的猛攻吗?
4月29日
发现了地窖的钥匙。我在那个上锁的小间里找到了它;它就收在一张旧书桌的抽屉里,被垃圾埋没,就像是什么人想马后炮似地把它藏起来一样。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将它包裹,报纸上的日期是1872年10月31日。但报纸里还垫着一张干燥的皮革——显然是某种未知的爬行类生物的皮,皮上写着潦草的中古拉丁语手记,我曾在笔记里见过这种字迹。正如我想到的,锁和钥匙比地窖本身远远古老得多。老克莱斯·范德赫尔是从哪里得到它们的、他或他的后代想怎么使用它们——以及它们多么古老,我根本无法猜测。在解读这篇拉丁语手记时,我开始感到那种攫住我的恐惧和无名的畏怖,难以停止颤抖。
「这是关于那些怪物般的原初存在们 (primal Ones) 的秘密,」难以辨认的笔迹这样写道,「它们的神秘文字记述了那些远在人类出现之前就被隐藏起来的事物,如果不以丧失安宁为代价,任何人都不可能学到此等事物;我永远不应启示这些秘密。使用没有其他活人能够使用的法术,我以确凿无疑的肉身造访了那座谁也不得指出其所在的、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鄢获。我在那里发现并带回的知识,虽然不可能,但如果可以,我将很乐意把它忘却。我学到了在不可能架桥的地方架起桥梁的法术,因此把不得唤醒、亦不得召唤的『那个东西』召唤到了地球。那被派来跟随我的东西将永远不眠,直到我或我的后人发现那必须被发现的、做那必须被做的为止。
被我唤醒的『那个东西』与我一同回来;我可能永远不能摆脱它了。这已被写在那部《隐秘存在之书》 (Book of Hidden Things) 中。我不希望它存在的『那个东西』已经用它恐怖的形体将我缠绕,同时——如果我的生命不能满足它——它也会将我所有已经出生和尚未出生的后代缠绕、吞噬他们的生命。它与他们的连结也许会非常奇怪,它将要求可怕的帮助,直到达成它的目的。必须去寻找一块未知而昏暗的土地,一座宅邸必须被建在外部,以作保护之用。
这钥匙正是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鄢获给我的;我和我的子孙必须将锁挂于『那个东西』的门前。愿亚狄斯星的君王们 (Lords of Yaddith) 保佑我——或保佑任何必须备好锁头、转动钥匙之人。」
他的手记就是以上这些。读完之后,我觉得自己以前在哪见过其中的内容。就像这些文字一样,钥匙也摆在我的眼前。我在畏怖和渴望中凝视着钥匙,但在手记里没找到任何形容它的外观的内容。和锁一样,钥匙也由隐约泛着绿光的未知金属铸成,表面磨砂;要比较的话,它和覆满铜锈的青铜最为接近。它的外观奇特、充满异界色彩,那笨重的、呈棺材形的一端明显是用来开锁的,而手柄的一端则大体呈一个奇怪、非人的形象,目前难以确知它的准确样貌和身份。只要稍微多握一会,就会觉得冰冷的金属里仿佛寄宿着一个异界、异形的生命——钥匙会迅速脉动起来,在别的时候,这脉动会太弱而难以识别。人像的下方铭刻着那种有点类似汉字的亵渎象形文字,它已被永恒的岁月销磨得几不可认。我只能读出开头的几个字:“我的复仇潜藏……”,下面模糊得不能辨别。我在这个时候发现钥匙,简直是某种宿命——明天就是那地狱般的巫魔之夜了。可奇怪的是,在一切可怖的期待之中,我对史雷格这个名字越来越在意。为什么我如此害怕发现这个名字和范德赫尔家之间的联系?
瓦尔普尔吉斯之夜——4月30日
这一天来了。昨晚我彻夜看着天空发出毛骨悚然的绿色光辉——这种病态的绿色还出现在某些肖像画的眼睛和皮肤上、令我震怖的锁和钥匙上、山顶那怪物般的环形石阵上,以及我的意识之底的无数个最深的地方上。空气中传来了刺耳的低语,那声音就像我曾在可怖的环状列石那里听到过的咝咝口哨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寒的大气中说话,它说:“时候已到”。这是一个预兆,我大声嘲笑自己的恐惧。我不是已经知晓了“恐惧之词句”和“恐怖的七个失落印记”了吗?它们的力量足可支配不管是潜藏在这个宇宙还是潜藏在未知的黑暗宇宙里的东西。我不会再犹豫了。
天色暗如午夜,狂风暴雨已经近了——这次的暴风雨会比两周前我来到这里时刮的那场更猛烈。从离这里不足一英里的村庄那里,我听到古怪而异常的喋喋之音传来。正如我所想的,那些可怜的、退化了的白痴们也是这秘密的参与者,他们至今还会在山顶举行可怕的巫魔之夜的仪式。宅邸内的影子更加浓密,在黑暗之中,我面前的钥匙发出微弱的绿色光辉。我还没有下到地下室里;在打开命运之门以前,最好还是等待,免得呢喃声和走动声——那在地上拖行的隐约回响——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对于我将遇到什么,以及我必须要做什么,我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我会在地窖里找到我应做的任务吗,抑或我必须继续深入,直到这颗行星那暗黑的心脏地带?尽管我对这座鬼宅抱有一种可怖而无法解释、但却与日俱增的怀旧的熟悉感,这里还是存在一些我无法理解——或不愿去理解——的事情:例如,那座把入口开在上锁小间里的倾斜隧道。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为什么地窖所在的那一翼宅邸会延伸向小山了。
下午6时
从北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小山上聚集了一群村民。他们对逐渐黑暗下去的天空视而不见,正在中央的立石边上挖着,我觉得他们正在奇怪的石框那里挖掘曾被长期堵塞的隧道入口。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些人把古代巫魔之夜的仪式保留了多少部分?那把钥匙开始放出恐怖的光——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真的敢使用它吗,就如我必须做的那样?另一件事也严重地困扰着我。当我神经紧张地在图书室里浏览书籍的时候,看见了至今为止深深烦扰我记忆的名字,那是它更加完全的形式:“特琳切,阿德里安·史雷格之妻”。阿德里安这个名字终于引着我走到了回忆的悬崖边缘。
午夜
尽管恐怖已被解放,我仍不能屈服。风暴像万魔殿一般猛吹烈打,闪电三次劈在小山上,但那些混血的畸形村民依然聚集在环状列石中央,我能在闪电的亮光中看到他们。那些巨大的立石可怖地隐约浮现,即使没有闪电劈下,它们也会泛出阴暗的绿色光泽。雷鸣震耳欲聋,所有的雷声都仿佛是对从各种不确定方向传来的声音的回答。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小山上的那些生物开始在退化的、类人猿版的古代仪式中咏唱、狂嚎、尖叫。暴雨如帘,然而他们却陷入一种魔鬼般的狂喜,忘我地跳跃着、吠叫着:
“Ia!莎波·尼古拉丝!那孕育了万千子种的山羊!”
可宅邸里发生的事情更糟。就算待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也能听到有声音开始从地下室传来。那是走动、呢喃、拖行和隐约回响的声音,它正从地窖里传出……
记忆来了又走。这个叫阿德里安·史雷格的名字在我的意识中奇怪地击打。迪尔克·范德赫尔的女婿——他的孩子,也就是老迪尔克的孙女、阿巴顿·科雷的曾孙女……
稍晚
慈悲的神啊!最后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哪见过那个名字了。我知晓了,因此才陷在恐怖之中,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失去了……
我用左手紧张地抓住钥匙;它已经开始变暖了。钥匙不停地发出一种隐约但却分明的脉动或搏动,就像这块金属活了一样。它从鄢获而来,带着一个可怕的目的,而对我来说,我知道得太晚了。范德赫尔的稀薄血脉通过史雷格传进了我的家系——为了满足它的目的、完成那个丑恶的任务……
我的勇气和求知欲都在萎缩。我知道在铁门后藏着怎样的恐怖。如果克莱斯·范德赫尔真的是我的祖先,又会怎样?难道我要去赎他那无名的罪孽?我不——我发誓,绝不!
[字迹愈发潦草]
太迟了——没有什么能救我——黑色的爪子已实体化——我被拖向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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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纽约州的地名。不是印尼的雅加达。
②:爱尔兰北部地区的旧称。
③:越南的旧称。
④:最初由亚瑟·梅琴虚构的神秘语言,洛夫克拉夫特也把它用在自己的作品里,后来它被设定为蛇人的圣书体文字。
⑤:可能指荷兰画家、莱顿人科内利斯·恩赫布雷赫茨 (Cornelis Engebrechtsz, 1462-1527) 。
⑥:最初由罗伯特·W·钱伯斯虚构的城市,城内有一条大河,上面横跨着一千座桥梁,空气里充满了银铃的声音。这个城市可能位于另一个维度,通向它的大门位于中国的中心地带。(引自竹子的注释)
⑦:蛇人的第一王国,繁荣于约2亿7500万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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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文的前因后果
引自S.T.约西的洛夫克拉夫特传记《H.P.洛夫克拉夫特:一生》,第二十四章,Setarium译(有改动)
1935年10月中旬,洛夫克拉夫特打破了自己不参与合著的规定,破例为威廉·拉姆雷所作的一篇名为《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的文章进行了修订。拉姆雷之前给洛夫克拉夫特送去了一篇无可救药的草稿,而洛夫克拉夫特本着对这位老人的同情将它完全重写,期间仍保留了拉姆雷原先的大部分构想,甚至包括文风。拉姆雷的草稿至今仍有保留,但它的遗失对其名声来说或许还有些好处。故事大致发生在纽约北部一栋阴森的宅邸内 (拉姆雷本人在布法罗定居) ,其原主人——一家荷兰人——在里面召唤了某种古怪之力。作为神秘学爱好者,主人公自然前去对其中的秘密一探究竟。在拉姆雷的版本中,当主人公的命运未知、窗外还在电闪雷鸣时,这篇文章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虽然并非故意,故事中有几处还散发着喜剧效果,如主人公爬上一座小山,吟诵出他在一本怪异的书里读到的诵词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简短地说:“或许下次运气会好些吧。”
与这荒诞可笑的故事相对应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希望他人能替自己将这篇文章打出来,但后来他发现因为稿件每行之间都挤满了字,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辨别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配合着这篇文章的题目,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格外讽刺。洛夫克拉夫特以为拉姆雷之后会将这篇文章丢给某个纯业余或《惊奇怪谈》之类的半专业杂志,但是拉姆雷却很有经济头脑地将此文送给了法恩斯沃斯·莱特,并于十二月初被其以70美元的价格接受。莱特注意到了其中洛夫克拉夫特文风的痕迹,这可能是他拖延许久后才发表的原因 (这篇文章在《诡丽幻谭》1938年2月号才终于出现) 。洛夫克拉夫特大度地允许拉姆雷保留了全部70美元。